“自愿?”程豫瑾霍然起身,甲叶铮鸣惊得烛火乱颤,“云中郡十三世家联名上书减赋,转头却给翁主献上百万白银作生辰礼!\”他从怀中掏出卷泛黄账册,“这是臣安插在云中钱庄的人抄录的私账,请陛下过目。”
女帝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九翟冠垂下的东珠,滚落在裴筝新斟的茶汤里:“好个‘自愿’,好个‘捐输’。\”她猛地攥住裴筝广袖,“右相掌着吏部七年,倒给孤养出批会写花账的奇才!”
裴筝腕间的佛珠硌在玉案边缘,迦南香的碎屑簌簌而落。\“臣愚钝,竟不知今年春闱的探花郎原是翁主府上西席。\”他抽回衣袖时带落本黄绫封皮的折子,“礼部昨日才将琼林宴的菜单呈上来,头一道便是翁主最爱的樱桃毕罗。”
程豫瑾的剑柄重重磕在鎏金柱础上:“陛下!翁主去年在江南强购桑田千顷,今春又把手伸向漕粮,如今连科举都要插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甲胄下的旧伤疤在脊背上灼灼发烫。
“程将军稍安。”裴筝忽然展开幅丈余长的绢帛,墨迹未干的官员名录如黑蚁爬满素练,“这是三日内递了辞呈的十二位州府刺史。”他指尖点在某处,“巧得很,接任的云州刺史上月刚娶了翁主奶娘的外甥女。”
女帝的护甲在青玉案上划出尖利声响。她望着名录上“白莹星荐”的朱砂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握着她的手教批奏章,砚台里化开的正是这种血色。“传旨。”她摘下凤冠扔在舆图上,垂旒将幽州砸出裂痕,“即日起停发翁主府...”
“陛下不可!”裴筝突然按住女帝执笔的手,“您忘了去岁寒衣节?”他自袖中抖出串铜钥匙,“户部三个铸钱炉突然崩塌时,可是翁主连夜调来自家工匠。”
程豫瑾冷笑出声:“然后工部就多了三位翁主举荐的员外郎。”他抽出腰间玉牌掷在地上,“玄甲军七位副将的家眷,上月都收到了云中郡的田契。”
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白瓷瓶里供着的西府海棠突然折断,花汁染红了袖口的翟鸟纹样。“那孩子十五岁时说过,要做大燕最锋利的剑。”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残瓣,“如今这剑却悬在孤的龙椅之上。”
裴筝忽然轻笑。他取下案头镇纸的青铜獬豸,将海棠花瓣仔细夹进《盐铁论》里:“獬豸辨忠奸,可若是角被人裹了锦缎呢?”手指抚过书脊处的裂痕,“臣上月查抄的私盐船里,倒有半数是挂着官引的。”
“右相想说莹星在给孤织裹角的锦缎?”女帝猛地推开窗棂,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那孩子把幽州七成的织坊都改成印书局,新出的《农桑辑要》倒比司农寺的还好用。”
程豫瑾突然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燕:“恕臣僭越!上月兵部更换马政,翁主献上的三百匹凉州骏马...”他喉结滚动数次,“蹄铁都烙着飞凤纹。”
死寂在殿内蔓延。裴筝腕间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过女帝蹙金绣的裙裾,一颗颗坠入漆黑的排水孔洞。“陛下可还记得前日收到的万民伞?”他忽然从袖中抽出卷轴,“云中郡八旬老妇亲手所绣的‘慈晖普照’,用的却是翁主新推的双面异色绣法。”
女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渍比凤仙花汁更艳三分。她望着琉璃灯罩上自己的影子,恍惚看见二十年前跪在雪地里求先帝开仓赈灾的少女。“那孩子...是在替孤笼络民心?”护甲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朱砂标记,“还是准备用这些星星之火...”
“陛下明鉴。”裴筝忽然跪坐在她脚边,拾起滚落的海棠花瓣,“今晨收到的八百里加急江南六府春蚕突然绝收,唯有翁主名下的桑园...”他指尖在青玉案上画出扭曲的纹路,“前月刚换了批荆州的蚕种。”
程豫瑾的佩剑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眼底血丝:“臣请清查翁主门下所有产业!”
“然后让半个大燕朝的商铺歇业?”裴筝抚平袖口褶皱,“程将军可知,光洛阳城米铺就有七成挂着翁主的双鸾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