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杜衡身在法医这一行,除了沉默的尸体以外,最不陌生的就是眼泪和哭声。他知道,邵毅这种哭,表情不是最夸张的,声音不是最大的,却最真,也最痛。

邵毅不全是因为反复无常的苦日子而哭。整整十年,也许更久,他都在过份地苛责自己,鞭策自己,将责任狠狠地烙进骨肉里。

他就像棵树,拚命地成长,要长得遒劲挺拔,要长得枝叶茂盛,要报答浇灌他的人,要保护巢里的雏鸟,为他们挡住一切风雨。

他默默奋斗了一年又一年,年轮一圈一圈地增加,渐渐忘记了为自己而活,直至不堪重负遍体鳞伤,直至蓦然失去了方向,直至发现自己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才迟钝地感觉到了一丝迷茫疼痛。

那一丝稻草似的迷茫疼痛,却已经足以压垮他。

「怎么办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杜衡听着男朋友的语调愈来愈灰暗,大感头痛。

杜大法医的个人EQ和IQ一样高,只在爱情这一关上有点苦手,一时很浪漫,一时却又理性得令人发指。

他一直以来觉得两人合拍如灵魂伴侣,主观地认定了邵毅应当也和自己一样坚强,却根本不知道邵毅最需要的根本不是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的生死观,不是be yourself(为自己而活) 的人生哲学。

杜衡潜意识里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无论是柔声安慰还是热烈拥吻,都能打消爱人的忧虑,但他居然没这样做,仍然选了自己最擅长的方法。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跟男友讲古希腊哲学。

他拉着邵毅进了睡房,一起盘腿坐在床上,很认真地握着他的手,问他:「嗯……邵毅,你听过柏拉图的Symposium (《会饮篇》) 吗?」

邵毅神情迷茫,怔怔地望着他。

杜衡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那还是先说一下背景好了。」

古希腊人热衷于谈论爱,思考爱,追求爱。

当时不少希腊男子认为精力旺盛、充满朝气,又略带一丝腼腆的俊美少年是更为理想的爱慕对象。那些具有丰富学识、涵养和男性魅力的成年贵族男子,会当主动的「爱人」,追求俊美少年──也是被动的「情人」──并将之培养成为一名合格的自由公民,具有迷人外表、风度、以及学识修养。

「这样说吧,我一直很推崇这样高尚的爱情,也一直觉得你真的是我梦寐以求的对象……我才不会喜欢那些里里外外都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男人。」

邵毅却以为他在批评自己,一秒蔫了,耷拉着头,心里惴惴,揣测对方是不是觉得自己如今已经不符合理想配偶条件。

「杜衡,你是不是……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

「喂喂,怎么回事?」杜衡一愣。「我哪里有这意思了?」

明明已经很露骨地说他是理想对象了!还反向夸了他!

杜大法医思维异于常人,开了奇怪的话题还毫无自觉,邵小警官真心不懂,满脸纠结。

「可是…..杜衡,我不懂你的意思……真不懂啊……」

「啊啊啊还是Helen和尸体好,和男朋友沟通有够复杂的!」杜衡抓狂,抱着头在床上来回蹦了几下,把本来就鬈的头发抓得更凌乱了。「怎么说呢,我要怎么说呢……」

爱情电影里那些肉麻腻歪的台词他都知道,可是他说不出口!真说不出口!

面对着一脸黑人问号的邵毅,杜衡无法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继续探讨古希腊哲学爱情观。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人们生前和死后都在最真实的「观念世界」里。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完整的人,到了这个世界,却很不幸地一分为二,所谓的『我』只是个残缺品。

这也是为什么人总觉得若有所失,终其一生都在寻寻觅觅,渴望找回自己的「另一半」。

「我很确定我已经找到了。我相信你也已经找到了。就这样。So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