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先致歉。
“船来的那日,和您在码头上错过了,打听了这几日才找到,饭店里人来人往,不得清净,真是对不住。”
有一批早个把月来的上海人,听说仗打完了,又纷纷要回去,都是妻妾主仆几十口的大户人家,大堂里难免嘈杂。
“您是?” 尹芝问着,庆幸先前自己多想了,除了他还有什么人知道自己会来香港?
张律师递上名片:“是盛先生安排我来的,您不知道么?”
“他没提过,也因为我走得匆忙。”
张律师拿出地契来,用英文写的,另附了译稿:“是关于山上那栋房子的,盛先生说您是知道的……这是文书,等去看了,再签字收屋不迟,到时候我也把包工的尾款结了。”
“这房子的事我的确知道,只是有些变故,如今他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了,你还是再问一问的好。” 她把那叠文书原样推过去。
张律师显然为难起来:“尹小姐,我看你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如今这房子只在你一人名下了,十几天前盛先生让我把他的名字拿掉了,您大可全权处置……况且你就算不要,也是没法还回去的了。”
“没法还回去是什么意思?” 想必依着香港法律,在别人名下置产是不需要本人签字的,他做得,她为什么做不得?
江朴嘱托过,关于盛怀初的近况不可提起,张律师忙道:“我的意思是,尹小姐先去看一看再作打算,实在不想留着,哪怕租卖出去也好,只是可惜了,样样东西都是簇新的。”
他不等她拒绝:“请别叫我为难……今日便可送您去,或者改日您自己去,这是那房子的地址和我的名片。”说完也怕自己再失言,留下文书去了。
尹芝只看了一眼,便收在一旁,新的一座城,还带着个不经事的孩子,赁房子,看学校,请保姆,总有忙不完的事,至于为什么“还不回去”,也就无暇细想了。
可那简短的一行地址总是忘不掉,偶尔坐车往山上去,也会刻意避开那条路。秋天已经过半,如果看见的是一片荒园衰草,免不了惋惜。
只有一回,梦见窗外总有金灿灿的光,走到窗边,竟然看见了海,她住的地方是看不见海的,莫非是海潮涨上来,把一座城市都淹没了?但也没有逃的打算,房间里陈设亦不同,隐约觉得不真实,还久久不愿醒,贪看窗外的风景。几艘帆船在波光里若影若现,那一头是碧蓝的天,这一头是桃红翠绿的山色,连绵到楼下的花园里,伏在垂着流苏的遮阳伞下,伞下坐着一对母子,孩子不过七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尹芝还想再看看那孩子的模样,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熟悉的男声便响起来了:“你不是在楼下么,什么时候上来的?”
待回过头,见来人手里拿了一顶女士的阳帽,那眉眼和笑容都极熟悉,几乎刻在脑中了,她也只能微微张了张嘴,继续默默看着,出了声,恐怕一切就要结束了。
电话铃适时地响了,尹芝醒过来,恍惚中还站在面海的那扇窗前,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只觉得非常温暖。
女佣敲门进来,顺手拉开一线窗帘,霞光映了满天,原来自己沉沉地睡了这么久。
“小姐醒了啊……万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邀您明天去她家里喝下午茶呢!”
这位万太太就住在她楼下,也是避战来的,丈夫先一步回上海收拾生意去了,留她和孩子在此观望着,平时很爱交际的,一周三两次请人去家里玩。
“晓得了。” 尹芝下床,风一吹身上冷了一层,香港的天气再温和,深秋还是带着寒意的。
回回不去总不好,毕竟兜兜学校的事,万太太是帮了忙的,于是打了电话,答应赴约。
第二天,尹芝刚到,万太太碰巧糊了一圈牌,拨冗抬头打趣道:“你可来了,上回吓得我,以为你再不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