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木尸体逐渐腐烂的气味,浓重而窒息,像是要渗进?人的肌理里。

在祝祺幼时的想象中,树木的怨灵就是凭借着不散的气味,始终缠绕着她。

十三岁那年,祝祺升上?初一,每天早上?背着书包走五公里,去镇里初中上?课。

她五官初长开,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在校的成绩名列前茅,说明脑子机灵活络。经?常有客人来家中,在她给客人倒开水的时候相看她,发出满意而暧昧的笑声。

笑声比开水还?灼烫,在使她害怕的同时,也带来一点?微妙的庆幸。

她于父母而言,应当是有用的吧?

直到有一日,父亲与母亲大吵一架,父亲去了镇上?的情?人家中,母亲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抱着弟弟回?了娘家。

似乎父母都觉得对方?会带走祝祺,但最后,祝祺被一个人留在老屋里。

山野静谧,唯有草叶颤响,像是埋伏着窥伺的生灵。屋角暗处,房顶瓦缝之间,时有老鼠伶俐的小爪扒地飞窜的窸窣声。

她在恐惧中拉亮了全家所有的灯,腹中饿到灼痛。

事?已至此,她决定给自?己?做点?饭吃。

厨房里只剩了缸底一点?米。她记得,原本厨房角落有一个冬瓜,如今也不见了。

母亲离开的时候,连冬瓜都记得带走,唯独没带走她。

她盛水煮米,等米熟后,倒了点?酱油,拌着吃。没人管她,她倒多?少?酱油都可以,咸到齁了就大口喝水,最后鼓胀着肚子睡觉。

米很快见底。

父母仍然没有回?家。

伐木场的工作也停摆了。一堆又一堆的木料,无人料理,寂寂地生苔,腐败。雨后,菌类生长,顶开僵硬的防水布,探出色泽鲜丽的菌盖,状如一颗颗瘤子。

她仍旧每天背着书包上?学。中午,学校食堂免费供应营养午餐,她拼命往肚子里塞饭,塞到想吐,晚上?才不至于饿得睡不着觉。

直到许幼芳在放学后的学校水房里,发现了试图用凉水把肚子灌饱的小祝祺。

许幼芳是祝祺的语文老师,刚过四十,鹅蛋脸,胖胖的,笑容和气,靥上?两枚酒窝,像是手指戳进?刚出炉的暄软大馒头里留下的指痕。

她用两块奥利奥饼干,把祝祺骗回?了自?己?家,一边投喂,一边引导她开口说话。

得知她家已有半个月没人,水缸里长满荒苔,晚上?老鼠闹家,小女孩一个人又饿又怕,睡不着觉,许幼芳索性?让她在自?己?家里住下。

她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家里没有客房,她就在自?己?床边放了张小竹床,给祝祺睡。

第一晚,祝祺裹着薄毯,蜷成一小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夜色里,黝黑圆眼警惕地大睁着,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像是害怕自?己?随时会被赶出去而不敢入睡。

许幼芳没有强迫她立即信任自?己?。

给她食物,给她空间,让她一点点确认自己是安全的。

几天后,大床上的许幼芳打大呼噜,小床上?的祝祺学着她,哼哼唧唧地打小呼噜,小毯一角遮着吃得圆圆的肚皮,她仰面朝天,睡得毫不设防。

后来,祝祺的父母若无其事地分别回?家,祝祺仍会谎称去同学家玩,跑去许幼芳家中。

借住的三年间,祝祺最喜欢钻许幼芳的书房。

祝祺对诗词小说兴致缺缺,唯独喜爱大开大阖的古文。她天性?颖悟,加上?许幼芳的指导,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祝祺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市里高中的那年夏天,许幼芳新买了一套《春秋左传注》,送给她。

内页,许幼芳题了一首张惠言的杨花词,作为赠言:

「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

眼下压抑你、束缚你、不认可你的一切,诚然是“十分春恨”。但此处黏腻贫瘠的砖红土,不是你的山。你的山在彼处,更高更渺远的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