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的来请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什么。是说这些事,也不过是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嘴儿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什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了的。因为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带着全是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得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凭那管笔的厉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的是好话,暗里魂消,挖苦了他的,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当的,他再指东杀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事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于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的这篇文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读者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谈起文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常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话?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面转仁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救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人《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其中的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月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性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上那碣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