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而言,基本可信的古本《红楼梦》,有下列数种:一、甲戌本。这个本子的全名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年指的是乾隆十九年(公历1754年),那一年曹雪芹还在世。这个本子正文里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句子。后来这个本子在社会上辗转流传,到晚清时候被一个叫刘诠福的官僚收藏。他很看重这个本子,但后来世事沧桑,他的藏书在旧书店出现,上世纪初被胡适买到,但那已经是个残缺的本子了,一共只有十六回(不是从第一回到第十六回,而是只存一至八、十二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各回)。尽管胡适一度认为《红楼梦》价值不高,但对这个残本还是非常珍视的。周汝昌还是不知名的小青年的时候,在报纸上发表了关于曹雪芹生卒年的看法的文章,胡适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丝毫没有以权威自居,不是嗤之以“外行”,而是平等地与周汝昌讨论。后来周汝昌知道胡适手里有一部别人都看不到的古本,斗胆借看,没想到胡适竟慨然借予,那就是甲戌本。周汝昌真是喜出望外,于是不但精读,还跟哥哥周祜昌一起录了一个副本。后来解放军围住北京,周汝昌就主动把书还到胡适家,胡适家里人开门接过了书,没几天,胡适就被蒋介石派来的专机接到台湾去了。胡适上飞机的时候,只带了两部书,其中一部就是这个甲戌本。

胡适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没有选择留在大陆,而是去了台湾。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开始,逐步把政治批判的靶心引到胡适这个大目标上。那时候周汝昌已经出版了《红楼梦新证》,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在胡适的《红楼梦考证》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的研究。有可靠的资料证明,胡适在境外看到《新证》后,非常赞赏,认为周汝昌算是自己的一个有成绩的弟子。当时印出来的《新证》上,有对胡适大不敬的言辞,比如称胡适为“妄人”,后来大陆报纸上又出现了周汝昌批判胡适、跟胡划清界限的文章,有人告诉胡适,胡适并不在意,他说他知道那是不得已的,仍然对周汝昌的研红寄予厚望。

又过了半个多世纪,有些年轻人不理解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势,翻出旧书旧文章,觉得周汝昌先生怎么能那样对待恩师胡适呢?这就说明,即使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如果不“揭秘”,人们也会被表象所蒙蔽。好在当年负责《新证》出版的编辑文怀沙先生在我写这段文字时还健在,他在2006年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了,竟还能坐越洋飞机到美国访问,我有幸在纽约跟他晤面,他对我细说端详:原来,《新证》的书稿是寄给一家出版社被退稿后,辗转到了他手里的,他拿到看了后觉得非常值得出版,但那时候胡适是个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物,书稿里却多次正面或中性地提到胡适,怎么办呢?他也来不及跟周汝昌商量,为出书不犯“政治错误”计,就大笔一挥,将“胡适先生”改为了“妄人胡适”。说到这儿他顽童般呵呵大笑,其实他选择“妄人”还是有他的心机的,因为在当时的政治罪名里,其实并没有“妄人”这样一个符码,他故意不改成“反动分子”、“反动文人”等字样,而以一个貌似大不恭其实玩笑般的“妄人”,来替周汝昌逃避“美化胡适”的指责。现在的年轻人看到这里,该多些对历史情势复杂诡谲的认知了吧?

周汝昌先生自来是个专心做学问的人。在日本占领天津时期,他不去就业,关在家里闭门读书、钻研,这应该是爱国的表现。后来日本投降,中国军队进城了,他非常兴奋地跑出家门,到街道上去迎接中国人的队伍,还写了文章,刊登在光复后的天津报纸上,里面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句子,于是后来也曾有人向他发难:你为什么去欢迎国民党的军队?因为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接收的是东北的城市,天津是国民党军队接收的。一个知识分子,在日据时期不去替日本人做事,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光复以后去激动地迎接中国人的军队,他错在什么地方了呢?随着国共两党关系的日趋缓和与正常化发展,传媒也开始正面宣传国民党1937年至1945年的对日抗战,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也就理解周汝昌先生当年“迎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