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一分钟的缄默后,庄闻白重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幅画送给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庄闻白对他了如指掌,他却至今只能仰视对方,常常猜不到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他单方面将这份礼物视作一种友情的象征。

“我们毕业那一年,这幅画的上一个主人自杀了。”庄闻白微笑着,“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曼宁,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个女人,也是你母亲名义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杨先生拍下了这幅名画送给她。”

“可惜两年后,因为一连串错误的决策,杨先生破产了,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们的生活开始从天堂掉落到地狱,所有财产一点点变卖清算。”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沉重:“我想你应该从伯母口中听过这段故事,大概是以谈论八卦的口吻。”

“这幅画是他们最后卖掉的一样财产,曼宁似乎很想保住它。”庄闻白说,“拍卖行刚将油画运走,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盛装吞下了一大把药,让生命结束在尚算体面的时刻。”

裴言的确从叶岚庭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细节,只有凉凉的讽意,印象里这个因破产自杀的平淡故事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即使破产了,明明也可以……

庄闻白替他说出了心中的念头:“你会想,只是没钱了而已,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油画成为礼物的原因。

“因为她被绑在了这个世界的齿轮上。”庄闻白此刻的声音称得上温柔,“就像你我一样。”

“她的齿轮是财富与地位,你的齿轮是母亲,但归根究底,都是为了从别人的目光中获得认可与钦慕。”

他从油画前离开,站在摩天大楼里的小小窗格前,对面高楼的LED屏上是色彩鲜艳的大幅广告,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蚂蚁般渺微。

广告画面里的机器人灵巧地为孩子做错的题目寻找相似的例子,帮助他举一反三,这正是Z art公司最新上市的产品。

庄闻白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城市拥有精巧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管道、电线与网络构成密密麻麻的体系,体系里充满规则,规则像链条穿透不同人的身体,在心脏的位置悄然凝结成一个个具象的齿轮。

“要找出正确的答案,要过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要顺从于那些口口相传的亲缘伦理。”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坚固的玻璃窗,“这是一种可悲又迷人的循环。”

“所以我将那幅见证品送给你。”

无数齿轮推动人们迈开脚步,空气随之流动,织成透明细网,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异的纷繁,布满痛苦与悲伤。

裴言怔忡失语,仿佛被这悚然的图景所捕获:“那你的齿轮呢?”

庄闻白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饶有兴致:“我的齿轮是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糟糕。”

“但我喜欢这样的世界。”庄闻白的脸上浮现出浓郁的笑容,“因为永远有许多人在齿轮里挣扎。”

他欣赏这个世界上几乎全部的风景,唯一厌恶的,就是那些将自身作为齿轮的人,他们因此自由地游离在构成秩序的链条之外。

幸好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

更多人像裴言一样挣扎着。

这是最真实的戏剧。

另一栋高楼的大屏上,开始播放竞品公司的广告。

豆绿色的机器人带头俯冲进一片游乐池,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高高弹起,滑梯上又冲下一个又一个欢笑着的孩子。

庄闻白淡淡地收回视线,离开了这扇窗。

“无论你要反抗,还是继续听从伯母的安排。”

他与裴言擦肩而过,径直走出了这间办公室,声音里不再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