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还仔细的人,立刻便会暴露出真面目。有的怕他懂事早,还能同他做表面文章;有的则不怀好意地一刻不停套他话,是不是经常有人送东西到你家里来呀/你爸爸喜欢什么/你爸爸会带女的回家吗/你爸爸是不是认识某某行长……;有的索性就不管他,明明离开包厢时还笑盈盈同梁宰平说带他出去吃东西,一出门便冷若冰霜,水都没让喝一口,回到包厢竟又能笑盈盈说小公子胃口不大好啊什么都不要吃呢。
甚至有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也会突然变脸。他大方伸手过去拉他们,得到的却是无缘无故的疏离,和一句嘟嘟囔囔的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出生便被梁宰平捧在手心里当祖宗养,因此不懂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对他人强颜欢笑阿谀奉承,他厌恶这些,等稍微再长大一点,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是梁宰平的儿子这一身份。他无法辨别别人对他的好是假意还是真心,因为他长大了,不得不让人提防了,他们在他面前隐藏得更深了。
少年人的高傲使他变得无礼且难以亲近,他懒得同任何人打交道。
非工作场合里他也不喜欢有人一口一个梁院长的叫他。这称呼是个无法摆脱的标记,子承父业,他永远是梁宰平的儿子。梁宰平死了,他与这丑陋的现实世界之间失去了屏障,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更多了。
疗休养时,有员工在酒店大堂叫了他一声院长,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天还没有很热,他却宁愿在人少的室外泳池里泡着。梁宰平人在麻将桌上,眼睛在他身上,没多会儿便有人上来劝他水太冷了上岸去,他索性一直划到泳池边缘,趴在栏杆上盯着海面发呆。
等梁宰平下了麻将桌来捞他,他整个人都泡得冰凉了,上岸两个小时之后,摸他的手还是凉的,晚餐吃了一些螃蟹牡蛎,没多久便开始呕吐发烧。
抱回医院,也没人敢叫他去发热门诊走流程,发热的诊断都不敢给他打上去,只给他测核酸抗体,生怕系统自动给他转了黄码。
大人陪他在休息室补液,像他幼时那样絮叨哄他,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该跟他们去打麻将,宝宝一个人孤单了是不是?
饱腹状态下的呕吐使梁悦经历了窒息的痛苦,吐过之后分外虚弱,他不问倒还好,一问更是摧心剖肝似的难受。
“我随便你麻将搓到天亮伐,”小少爷赌气道,“我难道还会等你回来?我等得到吗?”
他恨极了:“你知道什么叫孤单……”
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
梁宰平片刻沉默,不敢顶嘴说自己知道,只敢低声提醒他:“是你先不要爸爸。”
这老家伙竟然还委屈上了!梁悦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是爸爸没有样子,你才不要爸爸,不是你的错。”梁宰平说。
“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梁悦气得心脏疼,前几个月那些个能气朗、倍他乐克,都白吃了,“哪样事情我没有依你?!你要亲,我给你亲,你要弄,我自己脱掉衣服让你弄”
“什么时候的事?”梁宰平越听越不对劲。
“在ICU的时候,”小少爷的眼泪水骨碌碌地滚下来,“你房间只有二十度,衣服脱掉好冷!我都那样求你了!都给你!可你理都不理我!你明明就醒着!干嘛要那么凶!”
梁宰平猛地把他抱进了怀里。他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原来也曾为他卑微地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对不起,”他痛苦道歉,懊悔万分,他这大半生,每一件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都做错了,何故有幸还能这样拥抱他,“对不起,爸爸不知道……”
“你知道!”梁悦怎么肯信,“你想走!你不想要我了!”
“爸爸不知道!爸爸很迟才醒过来,那时候,你已经很少说话,爸爸看你长大了,有一个院长的样子了,有没有爸爸你都”梁宰平讲不下去,他不舍得,他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