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谢霓坐在窗边而望,乌发因风涌动,萦背绕肩,面上也笼罩着一片晶莹凛冽的霜色。他一连数月未曾安睡,护国大阵恐怖的损耗不知多少回抽空了他的经脉丹田。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那幽蓝光芒始终在前仆后继的兽潮前静谧地流转,将它们的攻势一次次瓦解,将十面围困的危局生生噼碎再开出一注生路,坐镇灵籁台的太子,始终衣冠如雪,仿佛绝不会有倒下的时刻。
但在今夜……
借助大阵,他的目光得以穿透大雪,望见远处的关城,残旗断甲,百里红冰,将士的首级筑成了苍白的京观,一座又一座,矗立在通往王城的路上,天地间仿佛一夜之间只剩下荒寒的坟冢。更有许多素衣的无头尸首,被挑在旗上。雪练留下了他们代表身份的发簪,却剥净了面上皮肉,眼窝里填着雪球,在如痴如狂的大雪中,高低错落地起舞,远望如成串的风铃。
任何经过雪原的人,都会为这地狱般的恐怖景象而战栗。谢霓只是静静看着。
在这一战中,雪练亦付出了同等的代价。围城的大军被清剿,兽骨堆积如山,甚至将犯渊生生填平大半,雹师亦被阵斩,谢霓那时便已有了杀伐过重的迹象,一座拔地而起的风蚀塔将雹师当胸洞穿,皮囊被劲风撑胀到数丈,猎猎翻卷,化作两军阵前杀气最盛的一杆旗。风不定,则旗不止。
雹师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还在和他对视,带着阴冷的,看穿一切的笑意。
远远不到终结的时候,我很快……就会回来。
在今夜的雪势中,雪练忽而隐去了行迹。
是喘息的机会么?还是战事终结的曙光?这样的消息在城中幸存的百姓间流传,连月来死气沉沉的长留,竟奇异地透进一缕春风。仿佛意识到这是年节的关头,不少人涉雪而出,聚集在街庙中,点起祈祷雪停的琉璃灯,将鲜红的经幡和丝绦送到空中,为大雪着以颜色。
谢霓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雪背后迫近的可怖存在。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及,无非拼尽尸山血海去强求。
他彼时不过十七岁,虽生来而承重任,从未流露出半点儿迟疑动摇。但在内心深处,也会有无力回天的迷茫。
降世时那首童谣又在耳畔萦绕。
白虹垂于野,长留岁当劫。
白虹凌于空,翠幕皆残峰。
……
吱嘎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和往常一般,先解甲,将重甲上的霜寒气斥逐在外,属于男子的坚实臂膀,从背后抱住了他。分明是涤尘术也洗不净的血腥气,极具威胁性的滚烫体温,谢霓却并不回头,只是顺势仰靠在他怀中。
战局紧迫,时日无多,一切都伴随着急促的战鼓,他们只能在厮杀的间歇中相见,有时候是隔着千军万马的一次对望,烈火燎原的地方,是单烽在看他。仿佛命运中一场含笑饮恨穷尽万般滋味的笑话,既使长留起烽烟,又使烽烟中有他。
而在极其有限的,擦肩而过的时刻,一切试探、靠近、寒暄都可以省却,唯有直白的拥抱和亲吻。
单烽比任何时候都执着于抱他,用整具身体全部力气的拥抱,五指死死交缠进指缝中,连呼吸都要深埋在他的发间,深重的亲吻,难舍难分的欲与求,连谢霓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
鬓发发烫,是单烽的呼吸。他开始感觉不到窗外的寒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