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一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一口气。
调查了一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他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荡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收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一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一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一次药,不管用的。”又说:“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有十来个,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条牛命,大肚子就不干活,谁给饭吃?嘿!”说着走了。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多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那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苏主任叹口气,把头垂下去摇一摇。我说:“你们写封信给上面汇报一下。”他说:“你就是上面,跟你汇报了。”我说:“还有北京。”他又叹口气,垂下头摇一摇说:“那我就犯错误了,犯了错误我以后怎么办?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数字。你要改他的数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一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四十五
回到厅里我们十个人住进随园宾馆,把材料凑在一块,在丁小槐的主持下,讨论了两天,写出了调查报告的提纲。丁小槐把提纲拿回厅里去了。我们玩了一天,他回来了,把厅里的指示传达了,对提纲作了几点修改。几个人分头去写报告,交流的时候大家隐约闪烁含糊其词地开着玩笑。一个人说:“我们这个报告的精确程度天下少有,都到小数点后面两位了。”另一个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当然也离不开江主任的领导。”江主任装作听不懂其中的意味。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可以这样来操作,真的不可思议。开始时一个大人物有那么个意思,结论也就真的被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程度。我这才知道大人物的意志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想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事情并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心中就发慌,感到恐惧,我们看到的世界原来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发病率比上一次统计还是有所提高,原因是连续几年涨大水。下一步的目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