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下午我们去接儿子,一波扑过来说:“找到爸爸了,找到妈妈了,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董柳抱着他一路亲着出了大门,说:“这么好的儿子,谁有?哪怕是为了儿子吧,我们做大人的也应该努一把力。”
也许董柳说得不错,哪怕是为了儿子吧,我也应该努一把力,让家人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硬道理,总不能说今天的忍辱负重是为了明天的更好的忍辱负重吧。算一算我到卫生厅已经六年了,可现在比第一天来时并没有进展,甚至还后退了。一天天就这么梦游般地过去,就像是迷失了方向似的。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回过头去看,也就是过了一年而已。可人生有几个六年?何况还是在黄金岁月。我似乎恨自己,又似乎同情自己,说不明白。我总认为自己在坚守着一点什么,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很清晰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很明确的意义越来越暧昧。一个连对自己的家都不能尽到责任的人,还能去想着世界吗?可是只看着眼皮下这几件事,那我又是谁呢?我等待了很多年,至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等待会有什么结果。不论从哪个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生活,都会有一只隐隐约约的手,潮湿而苍白,用一种难以描述的优雅姿势喻示着方向:生存是硬道理,是归宿,是一切。条条道路通罗马,罗马是自我,是生存,是活着。这是真相,这是本质,这是悟者之悟,智者之智。我曾把这当做猪人的生活姿态,但现在却无可抗拒地走向这个方向,别无选择。在丁小槐和任志强喻示着的两把巨钳的钳制之下,我别无选择。我得活得好一点,我的妻儿也得活得好一点,我别无选择。为此我得改变自己,我并不比谁傻些。我想象着自己站在悬崖上,眼前天地悠悠,空茫一片,极目处似隐似现。我知道那是心造的幻象,只有脚下这一寸土地,才是最真实最真实的。
三十五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报纸,尹玉娥在外面很亲热地跟人说话,一口一个“孔科长”。尹玉娥说:“以后常来指导,孔科长。”那人说:“谈不上谈不上。”尹玉娥说:“孔科长是少年有为,以后有事打扰你,不会把我们挡在门外面吧?”我听了那口气很不舒服,科长也就是个科长,厕所里撒尿也可以碰见几个,值得那么甜腻腻地喊?尹玉娥把那人送到楼梯口才回来。我想着厅里并没有个姓孔的科长,就问:“这个孔科长是我们厅里的?”她说:“就是孔尚能,你认识的,他到退休办当科长了。”我说:“孔尚能才来几年就当科长了?”她说:“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个身手都很敏捷。”我说:“怪不得我前几天碰着他,打个招呼声调都不同了。”不久前我还看见他帮丁小槐搬家,隔几天又看见丁小槐有板有眼地教训他什么,他低了头听着。当时我还想,丁小槐怎么了,人家帮你搬过家,怎么也算个朋友吧,你还对人家来这一套!心中为孔尚能打抱不平。谁知道后来碰见他在图书室跟小赵说话,他还说丁小槐怎么怎么好,一口一个“丁主任”如何如何。我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无知无觉,真的是要进行人格启蒙啊!丁小槐好不好,他不知道?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傻。我把这件事跟尹玉娥讲了,她说:“卫生厅怪事很多,怪人也不少,说怪也不怪。”我说:“转个弯想,怪事其实不怪,傻人其实也不傻,他傻他几年就当上科长了?”的确,规范已经颠倒了,你认为那事怪,这本身才是怪,你认为那人傻,这本身就是傻。这样想着我忽然感到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再过几年,连孔尚能都要对我指手画脚,那怎么办?真是无地自容啊。人在圈子里,就一定要往那个份上奔,不然你就没法活,脸都无处搁啊。我想一想自己的前途,简直感到绝望,三十多岁了,还这么整天傻坐着,再过几年就是老办事员了。李白曾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体验到了他的痛苦。他就是这样过来的,哪怕他气冲霄汉才高八斗也是这样过来的,其中的血和泪,如果不到他生命的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是很难感受到的。
我得为自己找条出路。在厅里想办法吧,唯一的出路,就是要得到赏识。这条路我已经放弃了这么多年,现在重新启动,前几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