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北京,他居然踏进了同样的地方。
吴定缘不知道这是前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所修的司天台,也不懂星象运转,他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把命运交给这座能够洞悉命运的建筑。
司天台最值钱的仪器都搁在高台顶上,不用担心被淹没。所以大雨一来,钦天监的人都跑出去避雨了,没人在这里把守。吴定缘拽着骡车一口气跑到了紫微殿前,这才停住脚稍做观察。
正殿与观星台之间靠一条拱月形廊道相连,两侧皆是灰白高墙。但廊道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拐了数道羊肠急弯。这叫作肃心道,倘若有人欲要观星,一踏上此路,外界纷扰便被彻底遮蔽。穿过长廊,如同洗了一遍心思,才好心无杂念地与星辰沟通。
这对吴定缘来说,是个容易防守的好地形,但前提是,他得有本事把棺材弄进肃心道……廊道的拐弯太急,骡车的长度肯定是钻进不去的。棺材尺寸倒是够,但他一个人又不可能扛起来。
“总不能开棺把尸身背着跑吧?”吴定缘略有迟疑。倒不是忌讳或嫌弃,而是洪熙皇帝停尸这么久,又逢阴雨连绵,只怕骨肉早已烂朽。随便一折腾,肯定会散落一地。
在他迟疑的当口儿,追兵们也冲进了这条石板路,朝着紫微殿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吴定缘转头看了一眼,心头一震。那些人的劲装短衫与高大为一般无二,竟是阴魂不散的青州旗军。他们居然也跑来京城了?难道是朱瞻域带来的?
若是他们动手,那吴定缘连负隅顽抗的机会都没了。他目前最大的倚仗,是朱元璋和朱棣两块神主牌,而青州旗军那些疯子,只认靳荣一人,愿意为他抛却生死。只要能给主家报仇,射毁两块皇帝牌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司天台只有一条正道,别无出口。吴定缘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把骡子车赶到肃心道的门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后拆下两块牌位,把朱元璋的搁回到棺材旁边,把朱棣的捏在手里。
“荆溪啊,抱歉了,你的仇,看来只能靠你自己去报了。”
这些骑兵穿过牌坊,掠过石碑,冲到紫微殿前。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人,估计是分散到城里的一支搜索分队,但对付吴定缘足够了。他们纷纷下得马来,抽出腰刀,朝着肃心道拱月门前围拢过来。
这场闹剧太久了,也该到了收场的时候。
一缕缕阳光钻破云层,挥动的刀刃上耀出点点白光。吴定缘觉得有点晃眼,索性把双眼闭上,放弃抵抗。忽然有刀声破风而至,他抬起手臂一挡,只听“咔吧”一声,永乐皇帝的栗木牌位被拦腰劈成两截,落在地上。
“父亲,娘亲,你们能稍微高兴点了吧?”
吴定缘低声喃喃说道,静等着下一刀的终结到来。
可他等了片刻,刀刃却没有再次挥落,头顶的阳光反而消失了。吴定缘有点纳闷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
这阴影是一个庞大的人形,如罗刹恶鬼,又如怒目金刚,此时正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紧紧扼住持刀士兵的咽喉。而其他士兵呆呆站在原地,如同中了咒术一般。
“梁兴甫?!”
第二十八章
吴定缘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梁兴甫。
他是铁铉最忠诚的部下,他是要杀尽旧友全家的疯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难应付的敌人,也是济南一战中最为可靠的战友。他的脑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南大营校场的那一场死斗,断后的梁兴甫被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所淹没。吴定缘在感慨之余,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着的梁兴甫。
没想到,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梁兴甫居然再一次出现了。
从背后看去,那道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有的是烧伤,更多的是砍伤,居然还有火器痕迹。这些伤痕纵横交错,皮翻痂烂,看起来糟糊糊的一片,简直没一块好皮。可以想象,梁兴甫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样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