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在淮安的事情吗?”
“孔十八?”
“当日我从方笃那里借兵救太子,没想到把孔十八给抓了。离开淮安之后,我才知道孔十八闹事的前因后果,实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过是求自保而已,却要承受责罚,这公平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换我易地而处,该怎么做才好。”
“结果呢?”
“我想不出来。”于谦摇摇头,“陛下跟我说,他跟着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也应该试试。于是我找到周德文,跟着他在修补宣武门墙垣的工地待了两天。这两天时间,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们聊了很多,听了很多。”
吴定缘讶然地看了于谦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肤确实比之前黑了点,原来是干这个去了。
“我现在明白那条堤坝的意义了。这一座城市,不只是墙垣,不只是天子,不只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无所作为,只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够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原来是这个道理。”
于谦抬起手来,遥遥指向西边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进士,可以说是看着这座城诞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难,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样,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拼了性命护得它周全!”
吴定缘没想到,一条堤坝居然引出了这么一大段议论,看来对于谦的触动当真不小。他本想习惯性地挖苦两句,可一见到对方双眼熠熠闪亮,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家伙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人不忍去伤害。
“你也是一个大萝卜。”吴定缘摇头道。
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绕进承天门。午门前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来到了乾清宫南端的一处庑房内。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
海寿通报了一声,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
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他气色略虚,但精神还好,身着一袭衰服,只有右肩鼓鼓囊囊,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与中原人迥异,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面上一喜,对阮安说你先走吧。
阮安收起尺规,躬身告退。他离开时,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一本正经地说:“京城之变的文书,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验一次。”他指了指榻边,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阮安为人仔细,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悉数上交。
阮安离开之后,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一听这话,倏然又站起来了,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
于谦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才算放心。
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让两人安稳坐下。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说吴定缘,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
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看着地板上的石纹:“那会儿情况紧急,哪怕他要当太子,我也得答应。”
“你瞎许愿,人家可当真了。好家伙,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说是我答应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闸再说朕没想到内官之中,还有这么耿直的人。”朱瞻基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朝廷颜面都要丢尽了,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他自从做了皇帝,说话语气都变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