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的铃声传来,都是一喜。远处一条乌篷小船悠悠地从河面上划过来,篷顶吊着一盏铜铃,随着船身摇曳叮当。
富乐院沿着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独立小院,出门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会有乌头小舢把吃食酒水径直送到河房门口。这些小船速度快,怕冲撞了游舫,都在蓬头挂个铃铛,谓之浮夜铃。
那乌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啧……”两个龟奴一阵艳羡,这都是南京一等吃食,等闲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吧。”龟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这一段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缠着彩绢的竹竿,隔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小船顺流直下,先是经过一曲二曲,只见院门轩敞,处处皆是朱栏竹帘,绮窗丝障,端的是浮靡去处。一过三曲,河房明显变得寒碜起来,走到八院这一带,屋宇更是简陋湫隘。
年轻姑娘多住一曲,待得岁数渐长,恩客变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欢场冷暖,在这里一过便知。
小船最终停在了一处逼仄的院落前方。一个胖婆子打开月门,嘟囔着谁这么不知俭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铃。船头汉子跳到门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吴公子?”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道:“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篷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童外婆有些惊疑,吴定缘道:“我白日里着人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过来,你可收到了?”一提银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道:“我替红玉收着呢。”
“我去见红玉说几句话就走,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只在院厅里歇着就行,不用外婆伺候,也不要惊动旁人。”
童外婆在风月门里做惯的,一见他双眼含煞,便没多问,引着几个人往院厅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头一回进江南的青楼,雕栏画槛,花阶鱼池,看什么都新鲜;苏荆溪心无旁骛,安静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谦涨红了脸,揪着两侧宽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给脱下来。
大明还从来没有一位朝廷命官,敢穿着朝服逛窑子的。这若被人看见传出去,于谦自刎的心都有。
眼看快走到院厅,朱瞻基忽然抬手一指,道:“干吗把那个挂起来?”只见前头院厅白墙上挂着个铜糊斗。于谦自然是答不上来,苏荆溪眼眸微闪,道:“殿下你不必知道这个。”朱瞻基好奇道:“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糊斗是桌上盛浆子的,干吗挂墙上?”
苏荆溪拗不过他,只好回道:“那殿下您得先恕我不敬之罪。”朱瞻基心想我问个糊斗而已,至于闹个大不敬吗?于是点了下头。苏荆溪这才低声道:“本朝处置大逆罪臣的女眷,多是投到富乐院这样的教坊司里。她们身负罪籍,若未蒙大赦,一世都不可赎身。为了与普通妓女区分,她们的屋子外,都要悬一个糊斗,以示粘罪难揭。有些恩客,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苏荆溪眉宇间情绪难抑,没再说下去。朱瞻基皱眉道:“吴定缘找的这个红玉,莫非也是什么罪臣的女眷?”苏荆溪轻轻摆了摆头,表示不清楚。罪臣女眷大部分在头几年就会死掉,不是不堪受辱自尽,就是被蹂躏至残病身亡,能活到移居三曲的岁数是很罕见的。
他们正说着话,已进了一处八角院厅。院厅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厅角摆着几盆兰花、虎刺,白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都是恩客所送,借以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