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学到的是什么呢?意象,情节素材,乃至于叙述语感。
《在细雨中呼喊》里有一个情节,学生曹丽爱上了音乐老师,后来事发,曹丽被勒令写「交代材料」(是不是有点眼熟?同样的情节也出现在王小波《黄金时代》里),并被各任课老师竞相传阅,满足窥私欲后又批倒批臭。
面对这种群体羞辱的环境,曹丽的反应是什么?书中写道:
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扬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
这个情节其实浪漫的有点出戏。
一个中国人,面对千夫所指式的道德指责,仍然泰然自若,还围了一块黑色纱巾。
即便我们能接受这种假设,恐怕也难以想象她会特地在脖子上围一块黑纱。
这种奔放而带点戏剧性的风格,不太符合我们的行动逻辑,甚至出现在戏里有时都会略显尴尬。
不过《百年孤独》里,倒是有类似的桥段。
当阿玛兰妲因爱生恨,逼死意中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后,她也在自己的手上裹起一块黑纱,既掩盖烧伤,又作为自己对逝去的爱情守护处子之身的见证。
阿玛兰妲手上的这块黑纱,在余华这里做了个细致的转换,变成了曹丽颈上的黑色纱巾。
这块黑色纱巾既是她那段无疾而终的背德之恋的见证,也用以表现这个人物在情和理面前的绝佳态度:虽千万人吾往矣。
由此,这就不再是现实的一段剪影,而变成一种文学形象了。
叙述风格上,也可以看到影响。
比如《百年孤独》惯用的一种叙述方法是,一大段或若干段不动声色的第三人称讲述,随后插接一句极醒目的对话。
说是对话,其实很少有来有往地「对」,一般是撂下一句就走,像是总结,或者揭示某种意义非凡的谜底一样。
这种安插对话的方式,被余华依样学走,于是那部《在细雨中呼喊》里,类似的对话随处可见。
马尔克斯曾经谈及,之所以很少在作品里写对话,是因为他觉得「西班牙语的对话总显得虚伪做作」,为了让写作更自在所以弃而不用。
到了余华这里,反倒成为了某种饶有趣味可以借鉴的风格。
许多我们口语里不会说的词汇,反倒成了书里的对话。
比如余华小说里小孩子会说 「你捏他的睾丸」。
但这个小孩的生理知识是如此匮乏,以至于你很难想象他居然懂得睾丸这个词汇的意思。
同样,在讲到弟弟孙光明的死的时候,余华写的并不是「弟弟孙光明失足落水,淹死了」,而是「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
仿佛死是一个活物,一个对象,是对某种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实体的称谓。
留意中文文法你会发现,作为名词的死并没有这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