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怒骂,但偏偏在王夫人、凤姐召唤自己这边的五家陪房来听命时,“忽见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走来”,王夫人出于客气(为的是缓和与邢夫人的紧张关系),就顺口留下她来帮忙。这一偶然事态,就酿成了晴雯的迅疾夭折。
“风起于青萍之末”。偶然是必然的呈现方式。一场惊天动地的抄检大观园风暴,那起始的“青萍之末”,就是那一晚晴雯执意要把子虚乌有的“夜贼跳墙”闹大。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晴雯毕竟不忍,但细读《红楼梦》的文本,曹雪芹又确实是那么一路写下来的。
他写出了世事的荒唐,命运的诡谲。
王善保家的喧宾夺主,大肆攻击大观园里的“副小姐”,是她,明确提出了公开大抄检的丑恶方案,而且,是她点了晴雯的名。
王夫人本来心中乱麻一团,并不存在晴雯这么个小角色。可是听了王善保家的谗言,“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旷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
底下的情节我不再复述了,几乎所有读《红楼梦》的人士都会铭心刻骨,永难忘却。晴雯死矣!
王夫人趁怒叫来晴雯,当面痛斥,正是在这个地方,曹雪芹写下了对王夫人的考语:“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所以顿生掐灭一个嫩芽般生命之意。
7
把王夫人怒斥撵逐晴雯,依照阶级分析的模式,解释成封建女主对女奴的一场镇压,我是基本赞同的。
虽然事发偶然,但其中的必然因素不难揭橥尤其是王夫人觉得晴雯眉眼有些像林黛玉,逗漏出依据她的封建道德意识,林黛玉、晴雯都属于不符合封建规范的生命存在,理应被排除、被剿灭。
但曹雪芹所写,却分明用一连串偶然来推导王夫人对晴雯的扼杀。他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我以为并无讥讽之意。
黛玉、晴雯的性格,固然可以用不符合封建礼教规范来解释,但凤姐的性格表现,难道就处处符合封建礼教规范吗?王夫人不是可以容纳吗?对于晴雯的任性,凤姐就不像王夫人那么反感,当王善保家的下了谗言,勾起王夫人对晴雯的坏印象,王夫人向凤姐求证时,凤姐出言谨慎:“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的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到的到狠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至于贾母,她对黛玉、晴雯的性格只有好感。第七十八回当王夫人向贾母汇报了撵逐晴雯的事,贾母的反应是:“……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晴雯原是贾府老仆妇赖嬷嬷买来的一个小生命,带到荣国府来玩,贾母一眼看中,十分喜欢,赖嬷嬷就把她当做一件小玩意儿,孝敬给了贾母。
贾母是比王夫人级别更高的封建女主,按说对丫头更应有封建礼教方面的要求,但是她全面肯定晴雯,不但认为模样好,言谈也好。那天王夫人看见晴雯骂小丫头,她是陪同贾母进大观园的,贾母当然也看见了,那时候王夫人还根本不知道骂人的是谁,贾母却一定认出是晴雯,贾母却并不产生恶感。这就说明,曹雪芹的描写固然给阶级分析的评论角度提供了可能,但就他自己而言,他只在写真实的生活,刻画活生生的生命存在。他明点“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依我看来,王夫人对晴雯的生命不能相容,还是出于人性深处的东西使然。政治、社会、道德的理念与情感,对人与人的冲突固然起着作用,但人际间的生死悲剧,往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使然。天真,就是无需后天训练,生命中固有的本能;烂漫,就是不加掩饰径直呈现。王夫人体现于晴雯身上的天真烂漫,就是本能地觉得晴雯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