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很早以前不知是哪位太爷辞世,停灵的那几天,许是小孩子容易受惊,柏千乐一到夜里就低烧。盗汗,他浑身漐漐,湿了床单,阿姨有了春秋,起夜本就心力不足,哄不住他,只好抱下楼去请示。柏千乐听见有人说让他父母亲来领,也有人说吃两剂药睡一觉先对付着,亲戚一片哄哄地乱,倾八卦的,瞌睡的,争执的,谁愿意管这不轻不重不远不近的旁支的孩子。

柏千乐本就烧得头昏,眼看着无人搭手,他虽小,但也明白了。那一日的灯好似亮得反常。柏千乐许多年后的追忆里,总记得那白得太盛、刺出泪水的夜灯,一阵视野晃荡之后,阿姨背着他爬过长长的楼梯,吁吁地敲响某扇房门。

内里窸窣着,像是清梦受扰,柏千乐的眼前越来越窄,他知听见含糊地交谈,随后一双手接过他,他仿佛一片云,终于飘落池塘。他耳边是含混而感恩的叙叙,阿姨好似千恩万谢,又唯恐病儿脏了那人的床褥,他只说无妨。喂了药,柏千乐眼皮几乎黏成一团了,随后天地阴暗,有人揽着他的额头,他陷入深沉的池底。昏蒙里,有人不时握握他的手和脚,摸他的额头,

后来柏千乐屡屡回想,柏淑美是最嫌污脏的人,他一夙夜地出汗,潮湿了枕褥,而柏淑美从未叫人将他抱回去。柏千乐又缩了缩脚,柏淑美已经翻看完病历,管床医生已是第二轮来交代,忍不住无奈,说他们家里实在很关爱。

弦外之音,是嫌家属探视得太勤。柏淑美坐了片刻,也带着副官回去了。过了探视时间,柏千乐又坚持不要家里佣人来陪,不免冷清。医院总是有种魔力,可以消磨人的意志。躺在病床上,这是人一生里唯一生死交付天命,假于人手的时刻,再风雨不侵的人都必定惴惴不安、顾影自怜。

隔天奉星如卡着午休,驱车穿越半座城提着保温桶上来,护士谨慎地防守,听见又是柏千乐的床号,又一个,她叹了口气,放他进隔离门。还未等奉星如敲病房门,门内已响起吵嚷,有人来到门口,在玻璃窗上投掷暗影。

隔着门板,内外都静默了奉星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男人的胸膛像堵墙,垂着眼凝视他。他看了看地,点点头:“二少爷,我来看千乐。”

柏兰冈让了身寸,柏千乐已迫不及待地接过保温桶,连忙追问是不是他要的筒骨汤,等他揭开盖子,扁了扁嘴:“太油了。”

要不是他手上还留着针,奉星如真是恨不得弹他一弹,他掏了几只塑料碗,不搭理柏千乐,倒是转向床尾的柏兰冈:“吃过了吗,二少爷要不要来一碗?”

挑的筒骨带肥,煲出油,汤面确实凝了一层白花。还温,奉星如刮开油,柏兰冈少少抿一口。他不饿,倒是柏千乐,吃到八角,涩得他皱了皱脸呸呸吐掉。他抱怨地拖长声音:“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奉星如嫌他不懂:“你点的骨头汤,不放香料,腻。”

原来还点菜了,柏兰冈处理了些消息,抬眼看去。奉星如才像个来探望的他问过柏千乐的情况,如何复发的,听得连连摇头。他就是太理解他自己也满身伤,简直经验丰富了,很老练地说那些阴雨天。

有关节病的人都怕这三个字,柏千乐年纪不大,但对这三个字的威力深有体悟,不由面色戚戚,不时附和,柏兰冈虽不作声,实际也听在心里。他提起有些膏药,柏千乐插嘴,哪些管用哪些无用,奉星如靠在墙边,见他对那些药酒侃侃自如,有些好笑。谁知一个电话横插进来,柏兰冈出外接了,他这电话倒是略久,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如方才轻松。

他看向奉星如,奉星如多少领悟了,一定又是哪个单位的审查。“谁的?”

“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