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梨,你长大了。孟梨,你要乖。孟梨,殷姑喜欢你。孟梨……孟梨……
我想回家,可是我害怕回家。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里不是我的家,那是孙月眉的家,是孙晏鸣的家,是吕新尧的家,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只有我不是。殷姑没有吓唬我,我无家可归了。
我没有跑多远,殷姑所说的“风暴”就来了。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很快下得密集起来,雨浇在田埂上,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棵庄稼,在又潮又闷的风雨里无依无靠。
庄稼……我盯着稻田里的庄稼想起了我哥。他现在不是我哥了,他变回了吕新尧,我蹲在墙角学狗叫时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吕新尧。我讨厌吕新尧这个名字,它总是让我哭。我现在又想哭了。
但我还抱着一点侥幸,这点侥幸让我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幻想吕新尧在回家后从孙月眉口中得知真相,然后一路心急火燎跑来找到我,气势汹汹地把我接回家。那么雨可以再下大一点,我可以再可怜一点。
可是他迟迟没有来。
先找来的人是殷姑,殷姑的伞遮在我的头顶上,她温暖干燥的手把我拉起来、絮絮地说着“跟殷姑回家”时,我听见自己号啕的哭声。
那不是我家。
殷姑拖着我往她葡萄架下的家里走,我蹲在地上不走,她就像一头拖着犁的牛一样用蛮力拽我走。漫长的拉锯过后,殷姑对我失去了耐心,她把七岁的我从地上拔起来,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眼泪却仍然在往下掉,跟雨水一起落在地上,溅起泥。
那一刻我伤心地想起祖母,想起我的观音。
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喊我虔诚信仰的观音的名号,祈求他救救我。
过去我总是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喊他,生怕他听见,现在我喊得很大声,可是雨声很大,我怕他听不见。
10 你是我的观音
我哥的影子湿淋淋的,一汪一汪,总是浸在水里。
我总是在水底仰望他。
我哥问我为什么那么爱哭,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想通了,是我哥要我哭的。我哥需要我的眼泪,就像玫瑰需要露水。所以我一哭,他就出现了。
我蹲在地上,吕新尧高瘦的身影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隔着一帘又一帘的雨,他的目光凝视着我,就像我蹲在他家墙角下的那天,他也是用审视的目光这样看着我。我分不清他是来救我的还是像孙月眉一样,来把我卖掉。
我哽咽地喊了一声哥,那个时候殷姑正费劲地抓着我的胳膊,手里的伞斜了,伞沿下露出一张板着的脸,跟她头上打湿的头巾一样,蓝阴阴的。
“哥哥,你救救我。”殷姑的手是枯瘦的,皱皮包着骨头,但力气却很大,比潘桂枝的爪子更像九阴白骨爪,我掰不开,只能望着我哥。她枯瘦的手扣得更紧,对我说:“孟梨,你要听殷姑的话,不要不识好歹。”
然后她又防备地盯着吕新尧,问他来干什么,吕新尧当时的回答很简洁,但我却一直都记得,哪怕后来我开始恨我哥,也仍然对这句话葆有爱情和幻想。
他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接我弟弟回家。”
吕新尧说完,掉进我眼睛里的雨水突然变热了,顺着眼角涩涩地往下流。
“孟梨,过来。”他看着我说。
殷姑却还不松手,她告诉吕新尧,孙月眉已经把我送给她了。
吕新尧在十四岁的年纪已经长出了刺,并不好惹,他不以为意地说:“那你去找她要儿子,孟梨是我弟弟,不归她管。”
那一瞬间,我突然回想起孟光辉被人抬回家时,我哥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就是我亲哥,原来不是在骗我。
吕新尧一向不爱说废话,他径直朝我走过来,伸手握住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我从殷姑的手里拉了出来。我用两只手握住我哥,贴着他的掌心和手背,他没有像孙月眉一样抽开,而是把我拉到伞下。
殷姑最后对我说:“孟梨,你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