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以印象派人物画著称,绘尽世人百态,他的笔墨癫狂阴暗又奇妙地绚烂,可如此视角,总令顾放透过那绚烂笔墨张望到纸后那双眼睛。
那双与画中人无关的眼睛。
顾放发现了描摹者的宿命。
却隐隐为这宿命而兴奋。他喜欢旁观,喜欢美的事物安安静静的状态,而他也安安静静地见证那份美。
当初来到十二中,也是为了这份见证。
路肆归属于美的事物,青春期的路肆尤甚。顾放想要见证美的事物至美的时刻。
这本是一份与路肆无关的私心。
顾放停下了描摹,再无法保持内心绝对的安静。
他的心灵世界,像一片长满深绿色森林与丛丛草垛的大地,它们安安静静生长着,直至有阵风,不问他的意见,向这片大地刮了过来。
路肆弯腰与后排的同学说了几句,收到那位同学不掩打趣的目光,最终得以交换位置。
顾放不自觉捏紧画笔,看见路肆在他前面一排坐下,留给他一道淡薄疏落的背影。
顾放的背脊线先是僵直,而后随着路肆翻开书页的声音,他慢慢呼出口气,肩背线条才松了下去。
无意义地转了圈铅笔头,顾放低着眼帘,忽地想到什么,将稿纸翻到新的一页。
盯着眼前路肆的后背,顾放画起了一张新的素描。
他曾经慎重于画人物,一半是因为摆脱不了江漓人物画的影子,一半则是很少从人的世界里,寻到胜过植物的美感。
画路肆绝非一件轻松的事。
他得专注十二分的精力,一丝不苟地描摹。
可最挫败的是,即使付出超过画其他事物的精力,他仍觉得未能描绘出路肆的十之一二。
但偷偷画,只给自己看,总是没关系的。
光是画路肆的过程,便令他觉得满足。
铅笔尖在纸面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春蚕残食绿叶。
画到那截冷白细腻的后颈时,顾放笔尖稍稍一顿,便继续画了下去。
生理课老师没有说过。
原来A的后脖颈也会让另一个A产生欲望?
顾放却能发觉,自己正在心平气和接受这件事。
就像他明白了描摹者的宿命,也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他无法成为老爸期待的Alpha,也无法成为路肆期望的Omega,他仅仅如此,以自己怪类的姿态,安安静静地存活于这世上某一角,不会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他一面垂眼静静画着,一面想起幼年的事。
曾经有人给奶奶送来中美洲的一对宽纹黑脉绡蝶,俗名也叫玻璃翼蝶,它有着漂亮的趋近于透明的蝶翅,边缘文脉呈绚烂的棕红色。
天空蔚蓝无云时,它们飞过顾放的头顶,顾放能透过它们的蝶翅,望见另一个世界的碧天。
奶奶问他,喜欢吗,喜欢便养吧。
七、八岁的他摇摇头,奶声奶气说,不要,我会伤害到它们的。
那么小的他,完全不懂怎么养一对漂亮到过分的蝴蝶。
奶奶便把他抱到膝上笑着说,我们放放呀,其实是个敏感温柔的小孩子呢。
后来那蝴蝶便送回了客人手上。
童年的记忆大多已很遥远,可那件事却很清晰。
大概在小孩的眼睛里,那对蝴蝶太美了,而他很想要却不忍要的纠结也很激烈。
素描落下最后一笔。
顾放恍然凝望这幅画。
此刻,他认真地想。
如果我喜欢的东西很珍贵,珍贵到不忍磕碰到一点的话,我也可以不喜欢。
讲座结束时,顾放正收拾画册和橡皮屑,路肆起身转向他,递给他一张纸条。
见顾放眼睛里透出疑惑,路肆向上撩了撩眉,语气轻松随意地说:“看看。”
路肆同二班的人走了。
顾放展开那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