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淖中徘徊:宝儿没了,在十八岁的头一天,此后世上再没有头发像青缎儿般滑,再没有肌肤像雪团儿般丰润,再没有面庞像银盘儿般俊秀,也再没有娇滴滴、脆生生的嗓音,亮堂堂顾盼含笑的丹凤明眸。

他要说的话忘在嘴边,想起宝儿真是没了。恰似金针落海,银瓶堕井,杳杳的再不会有音讯。

他这样的日子,过了二三个月,外人见了,一如往常,看不出甚么,又或还要称赞一句浪子回头,他亲娘莫氏却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慌,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从前儿子吃喝嫖赌,她并不放在心上,近日用起心来,废寝忘食,操持经营,虽然不提那个人,反倒教她心有戚戚然。

有时盯住她儿子的眼睛,里面竟然空洞洞的,甚么也看不见,吃饭时找不到人,发觉他一个人坐在暗不见光的屋子里,和那只鸽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教她好生心痛!

这日连天横牵马正要出门,莫氏站在檐下见了,心里竟然久违地松了口气:“我儿,你也该好好地走一走、散一散,心绪解开了,就好了!”

连天横像是听不懂她说甚么,解释道:“只是邀了几个员外,在酒阁里谈生意的事。”

竟巴不得他是去喝花酒赌钱!

连天横走了,莫氏满面忧色,差人请了灵姑来,这个灵姑是很通神的,早在几天前,莫氏便焚香沐浴,备上厚礼,亲自去灵姑家中延请,自云长子性情大变,愈发寡言,有时愿意宁肯同鸽子说话,也不愿见人。

灵姑断言,必然是被狐仙媚住,莫氏本来还半遮半掩的,见她一猜便中,连忙下跪,求她施法,祓除污秽。灵姑便教她用金漆写了一份守印大仙之位的灵牌,折好纸马,烧了符箓,拌在水里。

到了傍晚,连天横回来了,见厅中端坐一面生妇人,莫氏便急急忙忙教他喝水,连天横喝了两口,味道怪异,便不再喝。莫氏拉着他,哄道:“我儿,你坐在香案前,静静地凝神!”

面前烧着一只火盆,那灵姑便站起来,手持一根桃木棍,往他后背一打,念念有词道:“心到神知,有求必应!”

连天横被打了这下,还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又是一下,灵姑绕着他,左抽右打,嘴皮迅速掀动,含糊不清地吐出大通咒语,连天横听得哭笑不得,只是莫氏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十分虔诚,他便默默忍了。

灵姑舞够了,手里捏个诀儿,点在他眉宇之间,定定道:“人死如灯灭,热汤沃霜雪,若要回魂转,水里捞明月,收!”

连天横起先还带笑,听了这句歌诀,面色忽然一黑,腾地站起来,夺过灵姑手里的木棍,咔地折成两半,丢到火盆里。

“你胆敢对神不敬!”灵姑横眉竖眼,正要发作,被一把揪住衣领,粗暴地往外拖行,莫氏起身在后面劝:“横官!横官!”

“滚出去!”连天横怒到极致,吼道:“滚!”

“阿也也!这只狐狸精法力实在高深,今日降他不住,日后必成久患,祸及终身……”

话音未落,连家大门便砰地一关。连天横拴上栓,双手握拳,呼吸粗重,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门口。

莫氏对宝瑟儿的那点微薄的同情心也消失殆尽,冲上前抓住连天横,撕心裂肺地捶他的后背,尖利地嚷道:“你这蛆心搅肚的东西!你给我儿子下了甚么迷药,害得他这么死心塌地……你把我儿子还回来!还回来!”

连天横转过身,莫氏住了手,怔怔地抬头看去,霎时间便鸦雀无声。

她眼睁睁看着连天横赤红眼眶里汇聚出一汪清水,一颗颗迸出下眼睑,划落到脸颊,那水珠越流越多,顺着锋利的下颌骨滴答淌下,黑眸中翻滚着浓重的痛苦和懊悔,那不是眼泪,是压抑而绝望的暴雨,在野地里无声地降落。

她的儿子,身长八尺,长到二十二岁,自懂事起,便不曾掉过一滴泪,小时候摔倒了,不许人来扶,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接着走,挨打也从不哼一声,更不要提服软求饶。

“娘,我好痛……”连天横肩膀抽动,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