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话使君不封依稀记起自己被锁在漆黑木箱里听到的恸哭。男孩的绝望固然让人心碎,可他心里念的想的,始终是解萦的恶毒与绝情。仇枫那时的苦痛早已淹没在他对解萦的滔天愤怒之中。
“当时我只想为她复仇,后面得知她并未蒙难,我又哭又笑,恨不得当天就飞到她面前,就此不理任何江湖俗事。我清楚我配不上她,但只要能陪在她身侧,我什么都愿意做。可真到了她身边我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折磨,本就因她而起,她才是我真正该复仇的对象。可那又如何呢……我根本杀不了她。”
君不封和年轻人一样苦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与仇枫的隐秘心路竟如此贴近,两人殊途同归,又能拿解萦怎么办?女孩操控了他们的生死,又主宰了两人的爱欲,因为无从逃脱,他们只能顺从地跪伏在地,接受她的虐待,一次又一次迎接痛苦的洗礼。
而最悲哀的是,虽然对接二连三的虐待厌恶至极,他们自始至终都没能恨她,还是甘之如饴地爱,甚至以苦痛为欣悦,仿佛那就是爱的可视证明。
“第二次知道她的死讯,是在战时。我没能找到她的尸体,但也没抱希望她能活下去。那一回,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复仇。世叔,你没办法想象,当我知道她还活着,有多高兴;得知她中了不治之毒,又有多绝望。”
回到昆仑山后,仇枫在山脚做起了游侠。此前他在无为宫上下行走,多半仗恃师父的权位,如今林声竹生死未卜,他又内力尽失,实力大减。无为宫掌教的愿景成了幻梦,倒不如尽一些侠客的本分,不枉一世侠名。
昆仑山地处西域,仇枫又久居山野,消息闭塞,待到战火的硝烟徐徐飘至,中原大地已是山河破碎,满目凋零。他与解萦始终保持着不算密切的书信往来,惊觉女孩早已销声匿迹多时,他实在放心不下解萦的安危,即便清楚留芳谷已成废墟,他也要前去探上一探。
终南山中的隐蔽峡谷彻底消失了过往的形貌,四季如春的清幽之地不复如昨。仇枫目之所及,遍地狼藉,唯有废墟中屹立不倒的树王依稀昭示着过往的繁盛。
万幸的是,解萦的小筑并未在大火中付诸一炬。
他在碎石瓦砾中痴痴等了三天,默然踏上回程的路。
这是他第二次接受她的死亡。
有了上一次肝胆俱裂的痛苦,这次的疼痛甚至来得格外轻佻,仇枫始终没办法将那遍地的焦骨与笑靥盈盈的女孩联系起来,就像他最初听到她的死讯即便那疼痛如万箭穿心,五内俱焚,被蛊虫肆意噬咬啃食的尸体也与他心尖上的小妹妹毫不相干。但他毕竟是低沉下去了,待病容满面的解萦出现在他面前,没等他诧异,女孩反而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问他何以颓丧至此?
失而复得的快乐还没有享受片刻,简短的交谈过后,他要第三次接受她的死亡。
而这一次,没有奇迹。
解萦口口声声对他说,她是为打探君不封的消息才不远千里来到昆仑山。可那时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来见他,已是她所能坚持的极限。在最为孤木难支的时刻,她没有去寻君不封,反而辗转来到他身边。解萦自是痴恋君不封不假,但她把见证终焉的选择留给自己,这结局固然晦暗,未尝不是一种独有的殊荣。
她无法给予他爱,但可以与他共享她的罪恶。
这是他拥有的独特,君不封抢不走。
他是她最后的退路。
仇枫懂得这个选择的分量,也不惮做她的共犯,护她走完最后一程。
只是,他固然为解萦的选择荣膺,却也不会轻易接受那个既定的事实。
女孩的死亡讯息,他再熟悉不过。他有幸见证过三次死而复生的奇迹,但他从来都是奇迹的过客,而只有君不封在某一瞬切实地抵达过奇迹的内核。
塔城的经历至今让他后怕。是君不封的舍命相救才使解萦有命活到今天,如果那时的君不封晚来一步,是不是解萦就会痛苦地死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