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水流哗声。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约还有富有节奏的磬钹和木鱼声。
袁未罗这才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和尚在诵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曲调亦与东京城的梵音迥异。
明明欢悦,却有股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袁未罗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进去,慌乱别首,觑向舱中暖灯和坐镇的太子殿下,才稳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细瞧,太子殿下乌发白袍,穿的是有钱人家护院惯穿的圆领袍,质地亦算不上出众,桌上的油灯也是寻常一盏,可就这么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颊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还在诵,离得越来越近,袁未罗悄悄朝柳湛那边挪了半步,壮着胆子继续听。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渐渐不再畏惧,反倒觉得身子轻松,洗了个干净澡似的。
袁未罗忍不住发问:“这些大师们诵的什么经呀?是哪里的道场?”
柳湛正看公文,头也不抬:“不怕了?”
袁未罗咂舌低头,原来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抬起脑袋,挠了挠:“现在不怕了,反而听着高兴,就是不知道诵的是什么。”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阅下一本,始终抿唇。
“殿下,他们究竟诵的什么?”
“孤也是头回来,并不通晓此地方言,你问林公。”柳湛手上继续翻公文,遇到该圈点的地方,批上两笔。
诸人之中,唯有御史中丞林元舆不是第一回下江南,且博文广识。六旬白头翁,闻言起身拱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润州。诸位大师正用润州话诵《涅槃经》。”
“《涅槃经》?”袁未罗呢喃。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和尚们诵到此处,林元舆便也拣这句复述。
“什么意思?”
“本来有的如今无了,本来无的如今有了。过去现在将来,无永恒固定,变幻无常,缘起性空。”
袁未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乌黑,朦胧间见峨嵯山峦,横枕大江。
梵音正是从山上传来。
袁未罗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说过,今早应该能到润州。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润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来,刘玄德、孙仲谋、刘寄奴,多少风流人物都与这山有缘,便信口开河:“原来是北固山的大师们在诵。”
“人早课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舆莞尔,“祇树有缘,你我能听到。”
“是金山。”
“什么?”袁未罗循声扭头,见是向来寡言的殿前司近卫,鼎鼎出名的“闷葫芦”蒋望回插.嘴,不由更惊讶,“你说什么?”
林元舆和那女使也看了过来。
蒋望回启唇,低低回应:“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颜怎么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发问,不曾搁笔,视线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动。
蒋望回却惊得一抬眼皮,而后镇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为着行程妥当,事先将金陵、润扬一带舆图熟记于心。”
“过西津渡便进润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东十二里,近瓜州,出润州’,这些都是舆图上记载的。”
蒋望回断续答了好几句,柳湛却只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说,又继续往那折子上勾勾画画了。两滴水从窗外飘进来,眼看要打湿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开。微风掠过他的后颈,从耳后那颗小痣擦过。
原来外头已雨若飞絮,之前被诵经声遮盖,不曾察觉。
女使旋即担心柳湛淋湿,上前想要关支摘窗,袁未罗轻声提醒:“正烧着炭呢……”
整舱就剩这一扇窗户还开着,倘若全关了,人会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