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灯翻了翻,找出根前天和左月生他们玩六博时用的博箸。
“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话说出口,仇薄灯突然愣了下。
仇大少爷前世黄金友律要求太高,以至于没有一个朋友。
称得上“半个”的是那个因为他买走巫傩面具死皮赖脸上门的民俗家。民俗家之所以有幸成为仇大少爷的半友,得益于他是个老酒鬼,隔三差五就能搞点各地的好酒来。
老酒鬼长得特别抽象,还成天穷山恶岭地钻,结果居然有个很漂亮文艺的老婆虽然已经病逝了。
认识老酒鬼好几年,唯一一次听他提到老婆,是在年清明。老酒鬼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顿足地说全怪他那次忘了说下次他请她喝酒。仇薄灯这才知道他病逝的妻子原来也是个女中豪杰,情钟杜康,之所以会嫁给老酒鬼就是因为这家伙每次都会请她喝酒,喝完了就死皮赖脸地要她回请。缠绕缠绕,姑娘就被骗到手了。
酒鬼觉得能成功,全靠一来一往的互相请喝酒,便把习惯保留到了婚后。
一请一还,一还复一请,酒约绵绵不尽,人事永不分离。
“我就忘了那一次啊……”
鬼哭狼嚎的声音犹在耳畔。
酒约不尽,就能永不分离?哪有那么好的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仇薄灯一击酒盏,月光盛于盏中原如一面沉镜,此刻骤然破碎成无数粼光,博箸与盏沿碰撞发出清越的声音。
“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日更月替,人之老也。这世上白鹿难觅,岁鹤难游,腾蛇灰土,卦龟朽肉。
约定再长,又怎么长过生死?
神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茫茫无来者。箸声越转越急,越转越凄,仇薄灯的声音仿佛一根弦被悲戚拨动,随着越转越高。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及到“神君何在”一句,声音已拔高到极致,琴弦随时欲断。
“太一……”
咔。
寒浆尽落,琴弦忽空。
“安有”二字未出,师巫洛一把握住博箸和酒盏,他用的力那么大,酒盏与博箸一瞬间化为粉碎。
仇薄灯慢慢地抬眼看他。
“你……”
师巫洛停了下来。
仇大少爷自觉自己唱的,就算不是天籁之音,那也绝非凡俗之声。谁能听到是谁的幸运。仇薄灯起身,居高临下十分不善地俯视师巫洛,要是他敢说“你不要再唱”,就一脚把他踹下去。“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踹人的动作一停。
师巫洛提着酒坛,清瘦如竹的身体微微摇晃,也站了起来。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他又重复了一遍,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人没办法分清他是醉了还是醒了。但他的语气是那么郑重,仿佛在说什么比天塌地陷,万物灰飞烟灭都重要的事。
“很危险。”
“假如我非要跳呢?”
仇薄灯把手拢进袖子里。
师巫洛不说话,脸庞半隐在头顶枝干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眼神。月光掠过他略高的颧骨,面颊肌骼起伏的线条冷戾而锋锐。仇薄灯想他的确是十巫之首,的确是一个与漫天神佛遍地妖鬼为敌的人。
“那我接住你。”
他说。
“我这个人生来有病,”仇薄灯笑了,轻柔讥嘲,“你知道我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往下跳?”
“我接住你。”
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苍白的月亮越升越高,不知道什么悬于两人头顶,光影偏转,师巫洛的眼睛被寒月照亮,仇薄灯的脸庞沉进暗影。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像分开在两个世。一人站在光里固执地等着,一人站在暗里一动不动。
风静夜止。
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