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没醉。”
他言辞淡淡,从善如流,未去碰触酒杯,抬起头打量她:“你此时还未入睡,不怕明日漏了破绽?”
正是提及她这些日子缜密小心,唯恐丝毫行差踏错,每日不到卯时便起,候着太后的通传。勿论每日多早去她停驻的宫殿,她总是已经装束妥当,仿佛从来也不会睡觉、不会疲惫。
她说:“这是臣女应当做的。”
“‘这’是什么,朝惕夕乾,侍奉太后滴水不漏?”
未等她回答,又问:“还是作新妇,醉扶夫婿归?”
她抬起头,启口未能答。
而他直直望过去,似乎调笑,但眼神逼视,未给她不答之机。
她再度道:“陛下醉了。”
他哑然失笑,就势正襟整衣。
“是,朕醉了,扶我回去。”
她犹豫片刻,当真探身来,托起他的一只手臂。似乎知道醉中之人身体沉重,手指撑在桌沿上。
他也自在任其施为,只觉她瘦弱单薄,像一根细细蒲草,稍加点力便会折断似的。撑案便起,袖口向桌上一扫,不慎将酒盏拂倒,琥珀色的酒液流出来,伴随一股甜腻香味。
朱晏亭动作僵住了,蓦地向桌面望去。
宫人早识趣退开,桌上浆水泛滥横肆,甜味越来越浓。
她视线在案上凝滞,又望向他。
“桃浆?”
他也垂目扫掠,点了点头:“是”。
放她肩头的手臂却没有拿下来的意思。
她深深吸气,僵着身躯一动不动。
就这么沉默相对须臾,她伸两手托举他臂,让出身来,退后了两三步,站到案台后去。
失了支撑,他倒也站得直,笑了起来。
她恼羞成怒,拂袖便走。
“朱晏亭。”他在后唤,声音低沉佯怒。
待她僵直身躯回过头来,又笑意如初,微微歪过头,耐心相询的低姿态:“不是要扶我回去吗?”
她亦笑了,只是笑得勉强,凤眸微眯,眉梢挑着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骄纵痕迹,从她恭让温良贤淑的表象里走露出来。
从这些痕迹里,流露出她其实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她回身款款走近,从袖里取出一方巾帕,将酒盏重新扶起,擦拭案上的甜水。打开酒壶闻了闻,面上写着“果然如此”,倾壶也斟了一盏。
她将那杯“酒”举起来,想他一敬。
“不能扶陛下回宫,妾自罚此杯。”
袖挡着,仰头一饮而尽。
只见袖口如云展云舒,罢如清风收去,酒盏里已甜腻浆水已涓滴不存,她向他展杯底。
而后深深作礼告退,这次他没有出声再叫住。
看着她的背影穿过灯火阑珊的大殿,迈过朱槛绣地,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夜色里。
而他一夜愤郁心境,也因这小小插曲,竟然得以开解。
殿外浪潮声音更大了。
再忆初相识时,争锋相对,猜忌时多,畅意时少,欢情稀薄。
但有与无,毕竟是两回事。
只要有一点甜在心头,便会牵着人苦苦相索,剥寻探究,勿论需历经多少酸涩苦楚。
初时想去探究,占有,征服。如执剑征伐,剑向不毛之地,令其称王臣服,献出最深处的柔软。
这一场战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或是长|枪直捣,或是迂回慢进,或是绥靖四方,或是扼咽直索。
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光是见到她,已足已掀起心中阵阵狂澜。
一生中最向往的战利品。
最深密林里最敏捷的野兽。
风华绝代,一笑融化千山万壑冰雪、一滴泪水令人心疼的。
他的皇后。
他曾想过把一切都给她压在她纤纤身姿上的金玉锦绣,让目所见处所有人都向她叩拜,给她最高贵的位置,给她能保她终身荣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