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倒数。冬春之交,天气发疯,气温骤然上升一两天,竟又忽然下起雪来,街道上有迅速融化的雪水,混合烟尘变为灰黑色污水,仿佛整条街道都涕泗横流,雪地靴走几步就变得邋遢无比。正是一年里最致郁的时节。
薇薇安告别旧公司那天,正是这样一个格外晦暗的日子。冷,脏,小雨夹雪,还叠加上这两年不再多见的重度雾霾。她嘲讽地想,真是苍天也为之落泪。
这天,她并没有像很多离职同事一样,庄重地写下一封 farewell letter,虽说之前每每为工作头疼时,她设想过多次这封信怎么写才最优雅最洒脱。回忆回去,感谢公司,感恩同伴,祝福明天,但以上种种,真实意思只有一个,老娘先撤,你们保重,就此别过。
毕竟谁不曾设想过挥手自兹去的潇洒呢。无论是离开一个服役多年的岗位,还是一段令人心伤的感情。尚不能离开时,人人自动生长出一种防御机制,就是用潇洒离开的幻想,来劝自己再忍一忍。
可真正到了这天,才觉得那设想太自恋。关系密切的有数几人,自然还会保持联系。但大多数日日共处的,便将自此成为陌路。人与人之间,感情并不能以相处时间累计,多数人一起共度的只是无效时间,甚至是生命中的垃圾时间。
她只是遵循流程,在 IT 、财务、人力之间转了一圈,各岗位都有专人在那张离职单上签下名字,一道道坎跨过去,便已到了下班点儿。将那张轻飘飘的纸交还人力部门,几年时光就此归零。
这天所遇到的所有脸孔都带着一种格外的客气,人人祝她前途似锦。这天的办公室也格外像是一幕舞台剧布景,不是人人谢幕时都有鲜花掌声,多数人只是这样默默退场。
谈不上留恋,可多少有些微薄的伤感。
走出那栋晶莹剔透的玻璃大楼,天上似有若无又飘起雪花。这个季节,下午六点便天色晦暗,令人感觉格外凄惶。抬头看,数栋摩天楼将天空分割成奇怪的形状,露出一点逼仄的灰白。玻璃旋转门如一只怪兽巨口,吐出无数全身黑色背着双肩包的忙碌蝼蚁。她忽然十分疲倦,只好安慰自己说,大概只是经前综合征而已,并不是什么不妙的预感。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
“如果还有什么未竟事宜,请素来北京办妥。不然就不知要猴年马月了。”
“好。你等我。”
她和埃里克并不是日日联系彼此报备的关系,可是说来奇怪,两人的对话从来都是零帧起手,不必寒暄,也无须废话。
她裹紧外套,走入无边无际的黑色中。
回到家,叫个外卖,等待时她就扑进衣物堆里面,选择见面时候该穿什么。不想说“最后的晚餐”那样不吉利的话,可这一去山高水长,人与人之间又隔着七窍玲珑心,即使有幸再见,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和小江似的,“十年之后,你不认识我,我不属于你”。
再理智的女人埋进衣物堆,没一两个小时出不来。拿了又试,试了又换,这件太轻佻,那件太保守,真正好看的那件,跟眼下还寒冷的天气不搭,况且也太过隆重。她想象自己穿起那件的做作模样,大概他们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当年她买了太多这种尺寸狭窄的小礼服,如今马上就没机会再穿上身。而事易时移,他们也早已不需要在彼此面前装腔作势,是可以穿一件极丑的睡衣也心安理得的关系。
所以最后她只是选了最平凡的白色薄绒衫和针织裤。
第二天,她仍继续静静在箱子,衣服,护肤品和日用各色小物之中,消耗掉一个白天。断舍离好几年了,《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也早读过了,“进一出一”的购物原则也尽可能执行了,可家中物品就是越堆越多。平时不觉得,到了这样要集中收纳的时候,便令人头疼。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洋洋洒洒的雪,天色昏暗犹如晦日的夜晚,尽管是白昼她也开了全屋的灯,是一种明亮的淡黄色。她似乎漂浮在一个水晶球中,这小小一方黄色布景,是她对这个季节最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