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天还没亮,延礼便偷跑出帐篷。无论如何,他要去找他娘,他躲在一个破毡包后面,偷偷往牧场里眺望。牧场里都是牛羊,只有一个人,就是曹守真。她正佝偻着背,坐在刺骨寒风里给成群的牛羊挤奶,肩上烙印处渗出血迹,伤口又溃烂了。

“娘!”延礼大叫。

听见延礼的声音,曹守真活过来一般,突然站起身,往延礼这头看过来。

“延礼!”

但这时,那牧主手里拿着皮鞭,从对面的栅栏外头大步走进来。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曹守真身后,骂了一句契丹话,接着一鞭子猛地抽在她后脑上,几乎将她整个瘦弱的身体掀翻。

瞧见曹守真不动弹了,牧主没有半点迟疑,骂骂咧咧朝延礼走来。

延礼吓得转身就跑,他在几个毡包之间东躲西藏,没了命得逃窜。好在他机敏灵活,个头又小,总算是逃过一劫。但从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敢与曹守真接近,每回放牧回来,他只敢偷偷跑去牧场边远远看着他娘。只要看见曹守真,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然而,他娘还是没能活那个冬天,挤牛羊奶、剪羊毛、鞣兽皮、拾牛粪。。。日复一日的苦役加速了她生命的消耗。她还需要伺候主母与那汉人小妾,稍有怠慢,便遭到鞭打斥骂。长期的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和烙印伤口反复感染留下的病根,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她咳嗽日益严重,瘦骨嶙峋,动作变得迟缓。

那日,延礼放完羊,又来破毡包后面偷偷去瞧曹守真。

隔着大老远,就听见主母与那汉人小妾的叫骂与棍棒交加的声音。

“废物玩意儿!连罐子都拿不稳!白养你浪费粮食!这好门帘儿都叫你毁了!”这是那小妾的跳脚叫骂,间或还夹杂着主母蹩脚的汉语:“宋猪!该死的宋猪!废物!”

曹守真蜷缩在地上,鲜血从额头、嘴角和破碎的手臂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碎裂的陶片。羊油沾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大片的红痕和灼伤。

那两个女人正一人手持一根木棍,狂暴地砸在他娘的身上。她们怒愤的宛如两匹饥饿的母狼,一口一口撕咬着曹守真的血肉。

“娘!”延礼低声唤着,他娘挨得每一次重击都像打在他自己身上。但此刻,他竟然被恐惧控制住了手脚。从前,他从来都是看见他娘施暴,从未想到有一天,他娘会成为别人施暴的对象。

曹守真已无力惨叫,只剩下呜咽和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咔嚓”声,她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了。

牧主闻声赶来,他皱着眉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曹守真,像看一件彻底报废的农具。

“这没用废物,竟将羊油打碎了。崭新的罐子都碎了,弄得到处都是,主母的贵价门帘也叫羊肉染坏了!”小妾丢下棍子,气喘吁吁,告完状又不忘上去踹了两脚,“打死了算了吧!使唤得回本了。”

那契丹主母也愤愤不平,嘴里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牧主已很不耐烦,他嫌恶地挥挥手,用契丹语对家丁道:“拖走!扔远点!别死在这里,污了地方!天气这么冷,狼群正饿着呢,扔到狼群里去。”

延礼浑身战栗不止,那被她们像废物一样处理掉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虽然也恶毒,残忍地杀过人,还不止一个人。但她终究是他的母亲,是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

两个强壮的契丹家丁像拖死狗一样,抓住守着那件沾满血污油渍的破袄后领,将她拖离毡帐。曹守真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朝向他藏身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延礼读懂了那个口型:“跑……”

直到他们离开了毡帐的范围,延礼才快步赶上。跟上他们并不难,因为守真折断的手臂在雪地上拖行,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痕迹。那是他娘身上的血,延礼跟在后头,在某一刻,他幼小的身体里,有种东西彻底碎了,又被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决绝取代。

他们拖着曹守真走了好远的路。直到来到远离营地的一个低洼雪坑里,他们把她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