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云没什么反应,本能地蠕动嘴唇,循着湿意吮了几下。

温水入喉,却丝毫没能缓解干渴,只卷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先是呛咳,又突然喘着粗气干呕起来,夏湘见状赶紧抽走绢布,手忙脚乱掀开了被,只见周朝云汗湿了领襟,埋在被褥底下那一片羸弱胸膛起起伏伏,连呼吸都显得无比困难,好似下一秒便要闭过气去……

夏湘颤着指头,一下下轻拍着周朝云胸口帮他顺气,待他不再喘得不那么急了,才换来张干帕子细细为他揩掉嘴角水渍。

周朝云咳着喘着,恢复了清明的一双眼直盯着看夏湘,像是有话要说,夏湘心头酸楚,一面为他擦着汗,一面絮絮念道:“我想你该有许多事要问,别急,师兄,你还发着烧,伤也没治好,千万不能动气,知道吗?我一点儿一点儿讲给你听,你听后别生气,也别激动,要是牵坏了身子,遭罪的还得是自己……你睡了两天,师兄,你的腺囊、没了,回不来了……我明白你想寻死,可听说有人找到了吊命的法子,这回多半也是死不成了,圣上为你处理过伤,他说你亲近我,便叫我来赋云堂贴身照顾你……啊、还有些事儿,黎师兄与圣上这些日子打起来好多次,闹得好凶,门内气氛怪僵,紧张得很,我看他们那架势,怕是还要闹到师兄你这里来……”

她自顾自道了许多话,周朝云听着闭了闭眼,挂着泪珠的睫毛颤得好厉害,夏湘一开始还能强装镇定,抿着嘴角撑起张笑脸给他看,可她越擦手越抖,渐渐叙出了哭腔,只好放下帕子捂住嘴巴低泣起来,“师兄……你如今醒了,我得、我得去知会圣上……”

她泣不成声,抽噎着一遍遍同他道歉,“对不起,周师兄……真的对不起……”

周朝云长长吁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已将心绪收捡利落了,他强忍后颈那处钻心刺骨的疼,微微将头偏过去几分,看向夏湘神情愧痛的脸。

他想说不怪她。

但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生似朝露,过如浮云,此乃宿命。

倘若这样看,便是天大的难事都沦落得不甚特别了,哪怕万物参差,拎到生死之辩前也犹显不足挂齿,管是大罗神仙还是妖魔鬼怪,又有几个能逃一死呢?生命再长,于天地也不过一瞬而已。

何况周朝云从没觉得命长能是什么好事。

彼时他去意已决,纵然心中诸多遗憾,不甘、不舍、不释怀……终究敌不过命途多舛,更敌不过前途渺茫,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多回看一秒都像折磨,望舒圣人当众与他结下终身契,如同收归一件儿无人问津的弃置玩物,当权者恣意妄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旁观者置之度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场上谈资有且仅有他一个

不过是股掌间一笼赏玩儿颇得乐趣的金丝雀罢了。

锁魂契虽重体肉折磨,却尚可留有本心,乾坤相羁则是一场泯灭人性的单向驯化,是天性使然憎恶之人将他纳入裾下,不但要他低眉顺眼,还要他心悦诚服……于周朝云而言无疑是比锁魂契更难以直面的羞辱,他不愿为人掌控,腺囊没了也好,这条命不要也罢,临到终了,生意败给死志,也没什么好踌躇的。

死便死了,早日脱离苦海,或许来生还能讨份自在逍遥。

但天公不作美,不给他自由,也不予他退路,一次又一次拖他回来,回到这炼狱人间……

夏湘同他道过别,又帮他擦了一遍身子,歇也没歇便连脚赶去圣人殿报信了,徒留周朝云一人躺在床上苦等,赋云堂又没了人气儿,空阔将寂寞与萧索拉长,细细碎碎为光阴添上许多刻度,因而每分每秒都比往日更难捱,他本该思绪繁重,或是为迢迢前路扼腕叹息一番的,可周朝云怔怔望着天花,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愿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