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唯二知道我哥名字的人,一个闭口不言,一个绝口不提。

沉默着,掩饰着,把名字和尸骨埋在厚重的地底。

我妈这一次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我,她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看透了我想问什么又或者说,她早已一次一次在心里做过准备,如果我有一天问到了这一个问题,她要如何回答。

她的一双眼睛和我哥的眼睛很像很像,但是里头有属于母亲的温柔和慈爱,以及让我心头一颤的哀痛。

妈妈的瞳孔颜色很深,倒映出来的我的影子很浅。

我恍惚着恍惚着,好像在她那双带了点悲伤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哥模糊的面容,定了定神,又发现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其实是我的影子。

我知道我和我哥长得像,如果他没死,应该也和我一般模样。

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和我哥真的能像到这个程度。

像到我妈看着我,总能在一刹那想起十八年前历历在目的死亡。

像到这十八年里她看着我,就会想起我哥。

她看着我,就会想起自己另一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被掩盖上白布送进焚化炉变成一捧白灰。她看着我,就会想起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痛苦。

她爱我,也爱我哥。

因为爱,所以纠结又难舍,所以痛苦又无措。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是挡不住的疲惫:“如果你哥哥还活着,就和你一样大了。他是哥哥,生下来的时候也比你重些,如果和你一样大,他也许比你高一点,也许肩膀比你宽一点。

我不知道他会更像我,还是更像你爸爸。

你爸死得早,我刚怀上你们没几个月他就仓促地成了一捧未凉的骨灰。从前白头偕老的誓言,永不抛弃的承诺,执子之手的契约,计划里期盼的未来在生死前是不值一提的脆弱。

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他却先一步走了。

他离开了,你和你哥哥来到了,我把日日夜夜失去他的痛苦咬牙吞进肚子里可是谁能知道心病也能成疾,他的死让我难以接受,最终因为我和他,你哥也没办法保全性命。

我和你爸都对不起你哥。我每一次祭拜你爸都会祈求他好好对待你哥,他还是个孩子。你有我,他也应该有爸爸陪在身边。

偏偏你又告诉我说你看得到你哥。有人说小孩子的眼睛看得见神鬼,看得见魂魄,看得见肮脏的东西,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相信也不得不提防。

小木,就算他真的在你身边这也绝对不是好事情。生死有命,人鬼殊途,无论是哪一方都总会受到牵连。

生死是一条警戒线,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地就迈过这条线把它当作儿戏。”

我妈讲了很多很多,讲了我爸当年突兀的死亡,讲了我哥被牵连走的生命,讲了她亲手盖上丈夫和儿子尸身上的白布,看着那块薄薄的白绸盖在慢慢冰凉的尸体上,蒙住的五官崎岖成一片苦涩的山。

我突然想起我哥告诉我,他小时候看到爸爸时爸爸很难过地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对不起,跟妈妈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谁又对得起谁?

天灾人祸,生死无常,情难自禁,爱恨无果,没有任何一个是能够因为主观意志的挣扎而改变的东西。

“你爸不知道我怀的两个孩子,那时候取名取的陈木,也就是你的名字。没什么很特别的寓意,就是觉得树木坚韧挺拔,做人也要一样挺直了腰长大。

后来他死了,我知道肚子里的是双胞胎了,我就时常想另外一个孩子到底该叫什么。

想来想去我想不到更好,也不知道另取一个字你爸满不满意,所以我给他取名叫陈林。独木不成林,成林必有木。我很满意,我猜你爸也会很满意。

可惜唯一一次用上他的名字,是在墓碑上。”

我看见一直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浅眠的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撩开了眼皮,他兴许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名字的由来,就听上了一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