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偈默默静了一阵,忽反拧住秋隆的手腕,冷冷道:“要过年了,你是不是昧了银子做假账你是不是怕我大哥治你亏空之罪?”
在冲天火光中,秋隆简单的五官上有种大道得升的平静感:“我贪你这二两狗肚子油?你记住,我上山前是个画匠。真帐都做不平,况假账乎。”
两人相对无话,在火场前厮打了一阵。秋隆照旧一把薅住燕偈肩上已经失去水光的毛裘。
裘上的飞毛吹散在波涌不断的热浪里,飘溢出并非良品的焦糊味道。
燕伉佛保索子木木然四处找水。小粮遥遥看火,面色看不出作何感想。
主仆几人奋力救火。救罢,大屋已剩半座摇摇欲坠的梁架。
代理少庄主燕偈,带着三弟、账房、厨子、杂工围站在大屋与粮仓原址中,沉默地看着犹自掉落草屑的房顶。
墙倒压坏了后傍的粮仓。破碎的陶缸,断折的木架,压咸菜的大石发出炙烤的热香,尚未凝固的血肠连同猪皮冻泼洒一地,血胡拉茬,不忍直视,却是满山香熟。
热烀烀的,这提前过年的味道。
站在破砖蓬草间,燕二公子忽然又明白一个道理:好物大多不坚固,何况家中这些烂砖头茅草屋。同样脆弱的,还有他等到大哥回庄子时一掐即灭的小命。
盘腿安坐在炕上喝冷泡人参须子茶的燕修问:“哦。你烧的。不是那恶贼烧的?”
燕偈抬头铆劲儿答道:“当然不是她烧的……就是我,你的亲弟弟烧的!”
燕修抚了抚额角的一道旧疤,淡然:“这么大声做什么。是贼人烧的,我便杀贼;是你烧的,你却以为我下不了手么。”
燕偈强硬道:“我错就是我错。罪不在贼,罪在弟躬!”
燕修睁开无神的一对死鱼眼:“躬什么躬。我最讨厌文化人。”说罢双手一撑,行镖走马的扫堂腿暴卷过去。燕偈颈子喀地一声,眼前便是万古长夜过去了。
待再醒来,他便见到眼前飞花乱坠,银光一片。原来他在被大哥痛打一顿后,又给扔在了后山剑池闭关思过。
他目光缓缓凝在上空。由尾铆穿孔连缀在一起的剑片,高吊在剑池工坊的横梁上。剑片彼此拂动,银光闪烁,叮当作响。
他捂着生疼的胸口,刚想翻身自怜地哼两声,眼底却现出一双蛮靴。
是小粮背着手,歪头笑微微地看着他。
燕偈一惊,紧张地摸了摸脸颊,不知面上会不会有伤。他又忍着痛背过身去:“你……你来做什么?”
小粮不以为意道:“公子一身好貂,被秋工笔扯坏了大半。我看你被尊兄扔到这样冷的后山里,怕你冻死,所以悄悄地过来送衣服。”
她身上传来簌沙的皮毛摩擦声,“喏,我的紫霜裘,请穿吧。公子不必担心我也冻死,我这里还有一件韦公子舍下的绿鸟毛呢。”
燕偈皱眉,嘴上尖促道:“你,你这紫霜裘也是从素忒人那边半偷半抢得来的,按理说,君子不饮盗泉之水,但形势危急,高山风冷……我勉强穿你这宝裘。”却赶紧反手接过她身穿的紫霜裘,亲亲热热地披上了。
“哦,君子不饮盗泉之水……那也一定不吃盗的馒头、盗的腊肉了。”小粮点头,展开另一件鹔鹴裘,从衣怀里托出一个热热的皮兜,叹道,“那这剩余的晚宴,只有我一人享用了。”
燕偈被大哥痛打,又浑浑噩噩饿了不知几时,胃里的委屈一气转上心头。他一骨碌向她转过脸去,已是泪满脏腮:“我……”
小粮正啃馒头夹肉:“公子要怎么?”
他哽咽道:“我,我虽然是君子……但君子难道不会饿的么。”
小粮才又笑道:“在我这小人看来,君子确实应该多吃点饭。以后为小人顶罪时,才不致一蹬腿就昏过去。请吃吧。”
他接过她的好意,吃了一口,又抬头嘱咐道:“确实是我一人之祸,大意烧了家宅,你不许到我大哥面前胡说……他脾气不好。你看,我这模样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