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刚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他找我有点事。他说，哦。

我问他，这本书你看完了，能不能借我看看。他说，他只差一章就看完了。我说，那我等你。我就坐在他前面的座位，等他看完。可能是教室里灯光太暗，可能是在他身边我太安心，我睡着了。睡醒的时候，他刚看到最后一页。我永远记得他看完最后一页的眼神，我知道人类能在某个瞬间通晓所有道理但看上去就像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待在他身边我绝对安全。我问他，你喜欢这本书吗，他说，喜欢。我说，为什么喜欢，他说，因为乔伊斯很谦虚，也很孤独。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是，但其实他是宇宙创造者。我说，你给我念一句，你最喜欢的。他闭上眼睛给我背诵了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

他说，我最喜欢的那句是，“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平等地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

于意关掉页面，靠向椅背。笔记本黑屏反射他凝重的表情。

“你们年级主任，当时是谁。”

云何唇角微动，那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沉默片刻，继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们住的那个小区，是培华中学的教工家属院。我记得新闻里说，你妈早年南下做生意，那教书的就是你爸。他当年是不是在培华中学教书。”

云何还是不说话，徐徐地吐出一圈烟。整个人都烟雾缭绕，在烟雾里她像个鬼魅，侧过脸看朱红的神龛。

“是。”

于意霍然起身，凶兽般走到她跟前，手背按在桌上，青筋凸起，但没有再往前把她逼到角落。

“你猜的差不多。” 她把烟头捻灭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有大大小小许多烟头痕迹，可见于意常在窗台抽烟。她盯着窗台出神一会，才转过头看于意。

“什么意思。”

他眉头皱成实体的川字，而云何抬头看向他的眼神更让他如坠冰窟。

“他是培华中学初中部的年级主任。是个性侵惯犯。不是没人举报他，我也举报过他，但都没用。要不是当年有我哥在，他肯定也对我动手了。我妈很早就外出做生意，只有过年回来一趟，后来不做生意了，变成家庭主妇。她不管他的事。”

她用极其渺远的眼神微笑看着他。

“我姐呢。”

他几乎不能站直，手撑在窗台上，顾不得手心沾了灰。

“于芸特别勇敢，不像我。” 云何低头：“你看完就知道了。”

沉默。沉默中于意抬起手，趔趄了一下才失魂落魄地往洗手间走，走着走着就快步跑起来，直到趴在马桶上开始呕吐。等吐完了，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开水龙头的声音，接着她手伸过来，稳稳拿着一杯水。他接过漱了口，面色如纸地站起来。云何不动声色，靠在木框门边，像堵不可逾越的、消瘦的墙。

哗啦。于意洗了脸把水龙头关掉，水珠顺着下颌滴答。此时他距离昨夜吊儿郎当的形象可谓判若两人，有点生人勿近的冷漠。云何在两步之外观察他，等他下一步动作。然而他只是手撑着洗手台，陷入久远回忆。

“我小时候，都是我姐照顾我。”

他终于开口。

“我妈生意忙，常年在外应酬，我爸也忙。”

于意用手抹了把眼睛，她才发现他眼角发红。

“当年那件事刚出来，我爸就告诉我，已经结案了，新闻里都乱写。我姐是放学路上撞见凶手杀人现场被灭口，是意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信了，可能是害怕，知道得越多越害怕。你哥杀我姐，如果是真的，真是因为她撞见他杀人现场，还是有别的原因？”

他抬眼直视云何：

“十五年了你都没回来，今年回来，是单纯想给她上坟，还是来找我。我姐到底是不是被你哥杀的。如果不是，到底是谁杀的，你告诉我。”

***

十二点，于意关上铁门走下楼梯，她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