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铁头带领村里许多人把费文典的骨灰盒装进一口突击做成的棺材,像寻常出殡一样送到了东山。此时,苏苏的坟堆已被掘开了半边,在缺着的那一半里,一个挖好的墓坑正躺在那里。???
落棺,添土,一个大大的坟子圆了起来。看着它,人们唏嘘不已。
最后,老铁头让众人包括费弓都回村,他自已留在了这里。他把手袖着,半蹲半倚,靠在了费文典的坟堆旁边。
天牛庙几大姓的墓地都在东山上。此时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阳光洒过来,将一大片坟堆照得半明半暗。封铁头睁开一双老眼看了一圈,这时他突然发现,和他的生命有过密切联系的许多人,现在已经都躺在这个东山上了。
在一棵马尾松旁边的两座坟,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长子。那个给他带来过最大苦恼的傻女人,最后却是受他牵累而死的。不知他在这黄土之下还会不会喊那让人可气可笑的“俺不敢啦”?坷垃,他的瘸腿长子,在人家受了多年的罪,连媳妇都没娶就死了。坷垃,我可怜的儿呵……在更远的地方,那是银子的坟堆。这个他一生中最为爱怜的女人,已经在这里睡了四十多年了!银子,银子,当年你就是不答应我,我也不该让你在大复查中丧命呀。你能知道我当时的心思么?你如今能原谅我么……在另一个方向趴在草丛里的一堆,是他的战友郭小说。这个当了多年长工的疤眼汉子,当年搞合作化是多么积极,对集体是多么爱护。大跃进办公共食堂让他当主任,他自已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唯恐伺候不好大伙。后来粮食吃尽了,大伙饿红了眼,就怀疑食堂的人偷吃,说小说“好像胖了”。就为这句话,他连该吃的也不敢吃了,天天饿着肚子。终于有一天,他把饭桶再次提到大伙面前的时候,自已却一头栽在地上再没起来……坟上长了一丛腊条的是宁兰兰。这个伶俐俊俏的妇女主任,当年在工作上帮了他多少忙呵。老铁头承认,在这世上,最能懂得他的心的就是这女人了。两人心里都有数,但都是顾忌到家里的另一人,才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哪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村里贴出大字报,上面画着他和她赤条条地搂在一起。宁兰兰看了之后,当天夜里就喝卤自尽了。而写这张大字报的人,至今也没能弄清是谁……另外两个坟堆,则是他曾经的对头了。那个是费大肚子。这个在六十多年前搞了一场“拨地瓜地”运动,跟他领导的争取永佃权的斗争对着干的人,一生中没能吃上多少顿饱饭,而到最后却是撑死的。那是一九六o年,大伙都在挨饿,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一天夜里撬开大队仓库的门,摸到了一口齐胸高的大瓷缸跟前。里面有小半缸花生油,他就趴下去探进身子喝。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为啥喝饱了不出来,反正第二天人们从缸里拖出他时,稍动他一下他就九窍冒油……那一个是宁学武。这个闹退社的老富裕中农,当时被判一年徒刑。也不知怎么弄的,这个像牛一般结实的汉子,仅坐了半年牢就死在了里头……都死了,都死了,就我还活着。我也快了,也快了。年纪到了杠儿就得死呀。文典兄弟,我很快就来跟你做伴呀……看看日头即将落山,老铁头活动一下蹲麻了的双腿,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脚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路边大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中间,竟有一块荒着,眼下长了一地狗尾巴草。
他想起,这就是队里分给他的那片“责任田”。分的当年,他让儿子量出自已的那一份,坚决不让种,以表示他这个天牛庙村农业集体化的创始人对大包干的反对态度。三年了,这块地就这么一直荒着!
面对着这块地,老铁头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他想,我过去安慰安慰它吧。于是,他就沿着田埂,一步步走近了它。
走到地里,蹲下,他感觉一地的狗尾草都在摇摇晃晃搔他的脸。老铁头知道,这是地在跟他说话,是这地在责怪他。他铺开一双大手,把一片狗尾巴草压平,摩挲着地皮说:我不该呀,我真不该呀……他蹲在那里,长时间没有起来。
太阳终于要落下去了。老铁头想起身回家,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他觉得奇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