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的。他们是哪庄先放就到哪里看,看完一场再到另一个村子复习。不管是初看还是复习,每放到黛玉焚稿、宝玉哭灵这些地方,场上都是泪光闪闪一片唏嘘。粗粗拉拉的庄户人第一次表现出了罗曼蒂克的情绪。有些人甚至每场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后回家蒙头大睡。队长去叫他们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还上个啥工!”
轮到天牛庙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庙最晚。羊丫一吃过晚饭便去了王家台。其实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到鼓岭与青石顶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事关系她的一生。自从年前她在县城封明秀那里开了窍发誓不当老百姓以后,两个多月来她就一直寻找着能够不当老百姓的途径。她先是写信给侄子运品,问他可否去东北,但是运品来信说不行,说在东北混要凭力气与拳头,女的要来只能是嫁人当家庭妇女。羊丫想,我可不当家庭妇女,我要脱产,我要站柜台!她只好又想别的法子。把远近亲戚都数算了一遍,却是没有一个在外头能够拉她一把的。她当然也想起了费文典。她听说这位曾经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虽说已经离休,但他退下来的时候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想必说话还是管用的。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亲生闺女,而且是他的前妻与别人通奸生下的,她想求助于他等于树上寻鳖。
那么,到底谁能来帮一帮可怜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很苦很苦。
这天夜里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她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夏天电影队来天牛庙,晚上她看电影,看到中间想解手,就挤出了人群。当她办完事走回人群外缘时,忽见电影队长老山来到了她面前。羊丫知道放电影的机子由小张、小刘两个青年管,他这个当队长的不用亲自动手常在四处转悠。老山张开他那薄皮子嘴说:“你叫羊丫吧?”羊丫说:“是呀。”老山说:“你看这个电影怎么样?”羊丫说:“不孬。”接着二人就说起电影里头的事来。在说话的空当,老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她。老山突然小声说:“羊丫你真漂亮。你跟着我去放电影吧!”说着就抓住了她的手。羊丫那时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对老山反感极了。她心里说:流氓,真是个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张一合的,丑样!她把手一甩就钻进了人丛……
想起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她想,放电影也是脱产,也是不当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饭吃有电影看比站柜台还要好呢!你看我当时那个傻劲儿。怕什么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庙,老山愿怎么流氓就怎么流氓!那薄皮子嘴丑吗?只要能给俺帮忙就不丑!
羊丫便决定寻找老山。可是电影队不是经常来的,在全公社转一圈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上一回来天牛庙,羊丫干脆没到里面去,一直在外面转,可是却没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个多月,老山终于带着《红楼梦》来了。
羊丫到王家台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许多许多的人在看,最里边的坐,后边的站,再后边还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来得晚,在外面看不见,便一个劲地往里挤,这里涌上去一个波浪,那里涌上去一个波浪。王家台村对此种情况早有防备,派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人丛里,一发现这情况就将手中的长竹竿急剧横扫,果然所向披靡。人们被那竿子扫得老实以后却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丛后频频跳跃,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来换取瞬间的印象。这样,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刚刚出水的鱼。瞬间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够连续听到的声音,就能将电影情节连缀个六七分。
羊丫没有当那种鱼。她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她瞪着两只大眼慢悠悠地到处游动,不知是她寻别人还是让别人寻她。当林妹妹第一次见宝哥哥的时候,羊丫遇见了老山。老山的眼尖,当然也发现了她,便立即走过来张着薄皮子嘴说:“羊丫你也来了呀?”羊丫有些激动与紧张,说:“来了来了。”口气里好像与老山早就有约。老山借着银幕上发出的亮光看着羊丫,嘴里说:“这个电影好吧?这才叫伟大的爱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