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敬爱讲笑话,自己也爱笑,大约是笑多了,眼角确已有了两道浅浅的纹路。
“怎么着?这就嫌我老了?”秦敬假情假意地挤出个委屈的表情,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了两声,“记得上回看小说里写……”
秦敬看的书沈凉生多半都跟他一起看过,当下也想到了是哪本,耳中果听秦敬说起上海近年蹿红的某位张姓女作家写的句子,又俏皮又刻薄的,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比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快得了吧,我哪儿敢嫌弃你。”沈凉生听秦敬提起这话,心中是极高兴的--他把他们的合影当做一张迟来的婚照,他便肯自比为他的妻,哪怕是个玩笑,也让他觉得十分喜悦。
--怎么会嫌弃呢,高兴还来不及。
或许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长相守,共白头,细细抚过他笑出的皱纹。
因着这份喜悦,他凑近他,在绵亘的月光与岁月中,柔柔吻着他眼角的红痣,简直是肉麻地道了句:“沈太太,你是我的朱砂痣,也是我的白月光。”
沈凉生记得那篇描述婚姻的小说叫做《红玫瑰与白玫瑰》,写书的女作家靠在《万象》上的连载风靡一时,但她的小说还是等她出了集子他们才读到。虽说整部小说集里甚少有什么团圆喜庆的故事,书的名字却起得顶好。『P.i.a.n.o.z.l』
叫做《传奇》。
第二十六章
沈凉生和秦敬第二次去照相馆拍合影是在中国解放那一年的早春。秦敬本不想去,沈凉生硬要拉他去,于是也就去了。
抗战之后是内战,一打就又打了四年,眼下仗终于快打完了,秦敬自然是高兴的,但高兴中又有点忐忑。
他们住了好几年的这套公寓一直归在秦敬名下,去年十月沈凉生却突然提出办一个过户手续。这房子本来就是沈凉生买的,秦敬早年便说要改回他的名字,因着沈凉生不同意,商量了两回也就没再提。
如今沈凉生突然改了口风,秦敬当然要问个缘由,沈凉生却只说凡事有备无患,你按我的意思办就得了。
两人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沈凉生的性子秦敬自是再清楚不过--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沈凉生拿主意,秦敬早被他管习惯了,因着脾气好,再怎么被管东管西也没跟他急过眼,当时没敢多盘问他,可心里头终归一直觉得不大踏实。
实则沈凉生是想着天津解放只是早晚的问题,秦敬的存款簿上每一分每一厘都有来头,可这套房子却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转回自己名下比较稳妥。
不过说实话他倒也没把解放后的环境想得多么严苛。津城里确是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成天琢磨着怎么往外跑,但那多半都是些在政治立场上同中共水火不容的人,至于少参政事的生意人,便是家里开着厂子,八成得被定性成“资本家”的主儿,也有不少还算是镇静--或者是着慌也没用,这当口想走可难得很,本来没事儿一跑也跑出事儿来,反而一动不如一静。
日子总是过着过着就过出了惯性,当年没能离开,一日日累积下来,沈凉生也对天津有了感情,打心眼儿里把秦敬的故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仗又一直打着,偶有两次盘算着到底还要不要走,可又觉着什么时候走都不是最合适的时候--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称得上是故乡的地方,有了个愿意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心踏实下来,人也跟着有了惰性,比起未知的漂泊,便连沈凉生都不能免俗,想着哪儿好都不如家好,一来二去就错过了方便出走的时机,现下再说走,可是费死劲花大钱都不一定能稳当走成的事儿,干脆不如静观后变,大不了该捐的都捐了,国家要什么就给什么,不瞒报不藏私,所谓人民的党,总不会真不给人留条活路。
不过这份心思他实在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