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详珍卿,眼神显得又偏执又倔强,大约还有不明显的无助?
他的脚把桌腿踢得梆梆响,莫名气愤地问珍卿:”小姑,我听说你爸爸抛下你很多年,他跟我奶奶重新结婚,也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没想着接你来享福。要不是他们年纪大,生不出来健全的婴儿,也许永远想不起来管你,你不觉得,大人都很无耻吗?你不恨他们吗?“
元礼有强烈的不甘和恨意,不过,他能说出这些也算剖陈心迹了。想起杜教授不管不问的日子,珍卿不免在心内唏嘘。
刚才谢董事长母女的对话,忽然提醒了珍卿:她父母前后生了四个孩子,除她外前头三个全部夭折。其实本质上来说,”杜珍卿“这孩子也夭折了。谢董事长怀的两个甚至没机会出生。
杜教授大约有什么身体缺陷,可能”精子质量“不太行。说得自私一点,若非杜教授可能有缺陷,依小时候他对自己的态度,她仅凭一己之力,想到海宁这种大都市念书、工作、立足,情势会艰难得多。
看起来,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定局的,还需要上天赐予一些运气。既然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就犯不上把别人对她的不公,日日掰开揉碎地分析评判,日日怨恨别人有多无耻多自私。
可是不期然地,珍卿心里又蹦出一连串头绪——这些头绪刚才就开始侵扰着她:三哥昨天的言行不像无的放矢,还有今天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她们向来不是说长道短的人,而今天却额外怪异地,当着一个女儿说起父亲的尴尬隐私。
这几个精明人士的言语举动,细想一番实在荒诞不经,还有莫名对三哥鼎力相助的滕将军和聂梅先。滕将军自称是她父母的旧相识。
珍卿不是愚钝糊涂的人,她只是从来没向那个方向想。从应天回来以后,除了开始认真对付学业,她的日常杂事也多,游思漫想也多。她下意识地以为,滕将军虽然是她父母的旧识,但三哥这种交际广阔的人,必定与滕将军有不为人知的深交,所以滕也像三哥的其他朋友,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可是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逻辑上根本经不起推敲。
珍卿忽感到心脏遽跳起来,她冲动地将水杯抱起来,把一杯水咕嘟咕嘟全数倒进肚子,两手倏然重重自己额头,仿佛要把一个恐怖的意念按压下去似的。
珍卿感觉注意力凝注到一个焦点,整个身心战栗得无法承受,非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不可,她慌忙地给元礼讲起故事来。
她给元礼讲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比如有人为抽大烟卖儿卖女的,比如杜家庄有多少人衣食无继,还有她亲历过的昱衡表哥出痘的事。元礼虽不言语,其实都默默地听进去。
珍卿下意识放快她的语速,又讲起她亲姑姑红姑的事——若是对着从前傲慢骄矜的元礼,珍卿绝不会自曝其短,送上把柄叫元礼轻贱。但如今情势不同,元礼才是自卑不安的那个。而且珍卿因为太心慌,她是鬼使神差地讲起这个。
元礼对红姑的故事最感惊讶,他受着门第之见的影响,为小姑有这样的姑姑感到不安。他们家没有出现过风尘女子,但有一些亲戚会纳妓为妾,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女,往往叫身家清白的人看低一等。何况红姑是小姑的亲姑姑,既然找到了,想甩掉可没有那么容易!
珍卿继续谆谆告诫侄子:
”元礼,人生于世谁无缺憾困顿?太过执着于痛苦和失去,连现在拥有的也终将失去,那时的艰难痛苦更甚十倍。就譬如我的亲姑姑,她比之陈家被烧烂脚的女孩,至少衣食无忧、高床软枕,还有机会读一些书。可她太执着于一时的痛苦,冲动地独身离家出走,遭遇无可挽回的痛苦。
“元礼,道理其实很明白,你不要只看到自己的不幸,也要看到他人的不幸和自己的幸运,你能够生在谢公馆,比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幸运。”
元礼性情上固然有缺憾,但他也继承了谢董事长的慧根,为小姑自述其短地劝解他,心里感到阵阵的温暖动容。
可他素来骄矜自重惯了,不惯跟人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