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画家画过惜春运笔作画的场景,天津著名的泥塑艺人“泥人张”,上世纪创作的泥塑《惜春作画》,不但有惜春执笔凝思的形象,还围绕画案把宝、黛、钗、湘、迎、探等都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堪称《红楼梦》衍生出的艺术品中的精品。
第六十三回是荣国府,特别是大观园从盛而衰的一个大转捩点。这一回里群芳所抽到的花签全都暗示着她们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特别写到麝月抽到的花签,其他角色的命运前面都有过暗示,这回不过是再加描补,但麝月却是头一遭。她那根签上画着荼糜花,题着“韶华胜极”四个字,其实这不仅是暗示她个人的命运(她是在宝玉身边留守到最后的一个丫头),更是告诉读者:这些青春生命的美好岁月都已经达于顶点。签上还有一句旧诗“开到荼糜花事了”。荼糜花是自然界春天最后开放的花朵(经人工培育的春后花卉,特别是暖棚里培育的四季可开的多种花卉另当别论),荼糜花谢落,春天就结束了。春逝,是中国传统文学艺术里永恒的喟叹性主题,也是曹雪芹《红楼梦》全书的基调。他珍惜笔下这些春花般的美丽生命,写出春逝后美丽归于陨灭的人间悲剧。
《红楼梦》写得很美,但曹雪芹不是唯美主义作家。他在美的展示和美的毁灭里,富有写实的力度,更有虚构的技巧,并且熔铸进丰富的政治、社会、伦理、哲学的内涵。我在这几本书里,都努力地去揭示这部伟大作品的思想性。但是,我认为,即使有的读者就要从唯美的、趣味的角度来品味这本书,那也无妨。过去,有的研究者下工夫考证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和群芳的座位次序,一度被批判得体无完肤,这种批判是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的。人家有那样研究的权利,那样的研究不仅可以提升阅读《红楼梦》的兴趣,从纯学术角度来说,也有一定意义――可以让我们知道,曹雪芹他是写实的,他下笔前,心中是有那个“往日甜蜜”的场景在胸的。俞平伯先生在这个群芳座次的研究上富有成果,近来更有研究者使用电脑来精确计算书里抽签情况和座次之间的关系,把那“韶华胜极”的温馨一夜里各人的座次,弄得更加清楚。第六十三回,书里前面写到小燕(春燕)建议把宝姑娘、林姑娘等人请来,经过讨论,大家附议并作补充,这些建议包括补充的名单里,并没有史湘云,可是到抽签的时候,忽然又有她在座。这也成为一个研究的议题。为什么会写成这样?研究的结果是:曹雪芹就是根据生活里实际存在过的情况来写的,因为他脑海中有那天的全部记忆,所以写得很细;但也派生了另外的问题,就是有的细节他以为不交代也罢,忽略了读者细读时会产生小小的疑惑。那天湘云的情况就是如此――为什么用不着特别再去请她?因为她醉卧后被袭人请到怡红院休息,她本来就在那里。这样的研究,我认为也有它的必要。“烦琐考证”,是过去批判上述研究的一句恶谥。我现在坚持自己的下述立场:《红楼梦》研究,也就是红学,这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特别是不使用国家经费,不因红学研究而获得行政级别、专家职称、工资待遇的业余研究者,他们完全可以从自己喜欢的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这样或那样的研究,包括唯美的研究、趣味性研究。如果他的研究由于“烦琐”而显得枯燥乏味,那不但市场会排拒他(也就是难以发表、出版),就是他的亲友也会懒于听他聒噪。但是,如果只是自居“正统”、“正确”的红学家斥责他“烦琐”,而他的研究心得自有人喜欢听取,甚至市场也容纳(至少可以让读者觉得情趣盎然),那么,我觉得他的研究也就一定具有某方面的意义,绝不应加以压制。那么,我就再举一个“烦琐考证”的例子。
晴雯补裘这段故事写在第五十二回里,发生在袭人因母丧而不能回怡红院的情况下。到了第六十二回,袭人和晴雯就有一段对话。袭人说:“我烦你作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的,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