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件不平庸的事情。最接近秋纹状态的是碧痕,第三十一回里晴雯透露,一次碧痕伺候宝玉洗澡,足足两三个时辰,洗完了别人进去收拾,发现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可见碧痕起码还享受过一点浪漫。晴雯的话头里并没有提到秋纹,秋纹虽然跟碧痕共提过一桶为宝玉准备的洗澡水,但她似乎到洗澡时就不再参与了,否则“嘴尖性大”的晴雯不会不点她的名。这样看来,秋纹可真是既无大恶也乏小善,既无城府也不浪漫,成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具体环境里最庸常鄙俗的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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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契诃夫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小说与戏剧,贯穿着一个主题,就是反庸俗。过去有论者论及这一点,一唱三叹。

契诃夫当然了不起。反庸俗,这确实算得是人类各民族文学作品最相通的一个伟大主题。但有论者提出契诃夫是世界上头一位着力于反庸俗的作家,则尚可商榷。我以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其实也自觉地贯穿着反庸俗这一伟大的主题。

什么是庸俗?平庸不是罪过。世人里平庸者属于绝大多数,对这绝大多数“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总体上说,不应该责备,而应该怜惜,尊重他们的生存,理解他们的心境,说到底,革命者倡导革命也好,改革家推行改革也好,其目的,都应该是造福于这数目最大的社会群体。平庸的生命不要去伤害,不要去反对。不要把反庸俗,错误地理解为针对社会芸芸众生,去否定他们的生存权,对他们实行强迫性改造。庸俗,指的是一种流行甚广的精神疾患,这种疾患犹如感冒,一般情况下,虽然具有多发性、反复性,却并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庸俗泛滥,那就像流行性感冒肆虐一样,会死人,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损伤,绝不能等闲视之。

庸俗这种社会疾患,不仅“中间人物”大都感染,某些“先进人物”乃至“英雄人物”,有时也未能免俗。恶人那就更不消说了,尽管也真有“高雅的恶人”,但“俗不可耐”是绝大多数“反面人物”的典型特征。

这里只说集中体现在一般庸人精神里的庸俗疾患。秋纹就可以作为个案加以剖析。

惧上欺下。这是庸俗的典型表现。秋纹对上层主子的“权威崇拜”,上面已经揭示过了,她对地位比自己低的小红“兜脸啐了一口”然后破口大骂,上面也已经讲到。而且,在其他丫头们都并不觉得以“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影射袭人,以及讽刺一下王夫人赏赐袭人衣服,算是什么罪过的氛围里,秋纹明明“不知者不为罪”,却还要真诚而谦卑地去跟袭人赔不是,这场景想必也已经刻进大家心中了,而这一切又都并非是她为了谋求自己的进一步发展,只不过是希望稳住既得利益而已,正所谓“器小”,令人哀其精神世界的浅薄、狭隘。书里其实还有一些涉及到秋纹的细节,表现出她那样的生命的庸俗疾患的另一方面,就是“背景意识”。什么叫“背景意识”?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或被动地处于社会网络的一个结点上。每个结点的社会等级是不一样的。社会结点其实是会变化的,个人的“结点背景”随社会的变化也会转换,甚至会发生翻覆性的转换。庸俗疾患的表现,就往往会反映在为人处事时,以自己的优势“背景”自傲,而从比自己“背景”差的人物的谦恭中获得廉价的满足。

第五十四回,浓墨重笔写的是“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曹雪芹却也在两大主情节之外,特意写了字数不菲的若干“过场戏”,其中就有秋纹的“戏份”。他写的是,元宵节荣国府大摆宴席,热闹不堪,宝玉忽然想回怡红院静静,没想到回去还没进屋,发觉鸳鸯正陪处理完母亲丧事的袭人在里边喁喁私语,就没进屋,悄悄地又往回返,在园林里他内急,走过山石撩衣小解,当时随身伺候他的,是麝月和秋纹。正如第三十七回秋纹自己所说,就贾母而言,“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贾母只记得袭人,看宝玉回屋并无袭人在侧,说“他(指袭人)如今也有些拿大,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可见虽然贾母因为送桂花赏过秋纹几百钱,却根本记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