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怡红院里别的丫头们相比,秋纹确实堪称“中间人物”。

晴雯不消说了,是一块爆炭,由着自己性子生活,她虽然喜欢宝玉,宝玉更喜欢她,却从来没有对宝玉私情引诱或娇嗔辖制,对王夫人她毫无“权威崇拜”,对袭人所谋取到的“半合法姨娘”身份嗤之以鼻,她算得是一个反抗性的人物,秋纹跟她的心灵距离不啻千里之遥。

袭人与晴雯思想境界、性格特征、处事方法全然相异,就思想倾向而言与薛宝钗的封建正统观念强烈共鸣,但不能因此就把她定位于“反面形象”,或简单地责备她“虚伪”、“奸诈”,曹雪芹是把她作为一个复杂的艺术形象来塑造的。袭人外表的柔顺掩盖着内心的刚强,她那股刚强劲儿以无微不至地渗透到宝玉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中的“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加以“情切切”地“娇嗔”,牢牢地笼络住了宝玉,使宝玉视她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依靠,并且也是很理想的长期性伴侣,她具有很强的主动进取精神,按部就班、耐心韧性地去争取个人幸福――成为宝玉除正室外的第一号侧室。袭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该收时能收该放时能放。秋纹跟她一比,那就太浑噩了。袭人对王夫人与其说是效忠不如说是主动去参与合谋,她对家族权威“忠”而不“愚”。秋纹呢,对贾母也好,王夫人也好,除了仰望,没有别的视角;不过是得了一点唾余,就感恩戴德到不堪的地步。在晴雯与袭人之间,她的生存状态和言谈作派显得那么颟顸可笑。

或许她的性格与麝月比较相近。麝月是恬淡平和的,左有以天真魅惑宝玉的晴雯,右有以世故控制宝玉的袭人,她能与世无争,左右不犯,实属不易。宝玉曾惊叹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并在与她单独相处时替她篦头,但麝月的效袭人“尽责”,只不过是一种性格使然的惯性,并没有谋求地位提升,更没有取袭人地位而代之的因素在内;对宝玉给她“上头”的意外恩宠,也并没有仿佛得了彩头似的得意忘形。麝月虽也很“中间”,却比秋纹境界稍高。秋纹真是不堪比较。小红攀上凤姐那高枝之前,偶然给宝玉倒过一杯茶,恰好被合提一桶洗澡水来的秋纹和碧痕(有的古本“碧痕”写作“碧浪”,想来与她专负责伺候宝玉洗澡相关)撞见,秋纹和碧痕一起醋意大发,后来找到小红将其羞辱一番,当时秋纹的话听来也颇锋利:“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但她真好比燕雀难知鸿鹄之志,小红表面上只是软语辩解,心里呢,秋纹辈做梦也想不到,人家早把怡红院乃至整个贾府的前景看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就是后来攀凤姐的“高枝”,也绝非希图在那“高枝”上永栖,不过是为的“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秋纹等凡俗人物怎会知道,就在她们以为小红是要在怡红院里“争巧宗儿”而泼醋詈骂的时候,人家已然大胆“遗帕惹相思”,锁定了府外西廊下的贾芸,为自己出府嫁人的生活前景早做打算,一步步坚实前行了。拿秋纹跟小红相比,她不仅太“中间”,也太庸俗,太卑琐。难怪姜祺说:“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诸事,每觉器小。”所谓“器小”,就是精神境界卑微低俗,没有什么亮点。

确实如此。芳官的性格锋芒不让晴雯,王夫人对她兴师问罪,她敢于随口顶撞。四儿,原叫蕙香,她跟宝玉生日相同,就敢说出“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笑话,为这一句话她被撵逐,但也不枉在怡红院一场。春燕,也就是小燕,她够平庸的了,但毕竟她还记得宝玉说过的一段关于女儿从珠宝变成失去宝色,嫁人后竟变成鱼眼睛的一段话,她或许并不懂得那段话的深刻内涵,但她听了记住,并在关键时刻能完整地引用出来,说明她的精神世界里,多少还渗透进了一点新鲜的东西。连坠儿的偷窃虾须镯,我在另文有过分析,指出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消极反抗,总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