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日落沉沉,宋微把陈因因送到巷口。

她说要像以前那样相处,自己却先尴尬起来,没话找话问他卷子写了多少,临走又不知是嘱咐谁,下学期马上要开始,以后得专心学习。

“我明白”,宋微明白她怕自己死缠烂打,这是以不同方式强调她的拒绝。

等他颓丧地回到家,不期然迎面撞上另一个颓丧的男人。见他爸神色匆匆,他便知道又是要去厂里,“过年生产都停了,您还去?”

宋斌没作声,继续穿鞋戴手套。

宋微已习惯得不到回应,径自往屋里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宋斌的声音,“你知道德国的生产线现在有多先进吗?”

宋微一愣,不明所以地回头,又听到宋斌讲自己有多挫败,有多痛心,“我们落后人家那么多,找人家买技术人家也不卖,明摆着卡我们的脖子!”

宋斌愤然推门出去,站在屋檐下。

宋微没有跟上去,看着父亲的背影。一只烟被点燃,风不知何时停了,烟笔直向上,犹如在给举头三尺的神明上香,跪求保佑国运昌盛。

一道门槛之隔,里外两位宋姓男士都黑着脸,看起来很苦,又苦得很活该。

活该是宋微的想法。他曾敬佩父亲在工作上鞠躬尽瘁,但当这一切比照得他们都微不足道,被一次次呵斥“这点小事哪有保证供应重要”后,他大逆不道地成为了个人主义者。

此时此刻,如果让父亲知道他是为情所困,肯定又要说他没出息。宋斌眼里,苦闷要分三六九等。

于是,宋微伸出手想关门,把父亲逐出门外,可他晚了一步,宋斌忽然抬腿走了。就这么走了。

宋微猛然笑出来,越发苦涩。他明白过来,方才宋斌根本不是想跟儿子讲话,只是有怨气要抒发,随便个什么人,甚至是跟楞次说也一样。

过完年刚开工,领导班子连开好几天会,然后一条消息横空出世:碱厂要办自己的研修班,选拔优秀工人培训,分化学、机械、微生物这些不同方向。

据说,宋斌在会上老泪纵横,感慨国家现在最缺的是人才,不然生产线买过来用都用不明白。他要培养人才,自主研发生产线。

李书记自然是反对,“咱厂已经有个技校了,我可以去找校长说提高教学质量。”

“那我要求他把技术员培训到大学毕业生的水平,现实么?再说时代不同了,以后的工人都得边干边学新东西,不可能跟之前一样吃老本一辈子。”

李书记说不过他,只能在心里骂他疯了。

之前多少任厂长,哪个不是来的时候宏图大志,不出俩月就在他手底下渐渐枯萎,学会官场那套无为而治。没想到宋斌熬了大半年,劲头还这么足。

李书记憋闷到想给总厂参奏,但打七九年改成厂长负责制,党委改叫“委托管理”,书记实权被剥了,真拧起来,指不定谁先耷官。

宋斌联系好省科技大学的老师后,研修班正式操办起来,一时之间成为厂院里最受瞩目的事。厂里四十岁以下工人都能参与考试,统计出来有两百来号人。

“这么少?”

周锆惊讶于这个数字。当初在天津时,总厂员工往少了说也得几千,光能容纳五百人的食堂就四个。

受惠于宋厂长想吸纳新鲜血液,没转正的实习生也能参与考试。同一批实习生家里,父母都在争论。有的说上班就够累了,还上课不值当,厂长说白了就是为做业绩。

但老陈坚定发话,“去上!”

张素梅以为他是又为宋斌上头,没想到老陈说,“老宋私下是有可指摘的地方,但他眼光绝对准,以后时代真的会不一样,学历肯定会很重要,多学准没错。”

“但你看之前让他进碱厂时那个费劲,现在心里还想着棒球呢,能愿意去么?”

“我跟他聊。”

老陈露出父亲的架势,可没等他开口,周锆自己说,“我想去考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