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退下吧。”太后对着大臣们说道。

待大臣们都退了出去,邓彤史为她取出瓷瓮,又引来灯烛点燃这张诏书。

在飘渺的火光里,太后又像是看到了先帝的脸。

她在心中道:为了维护我儿子的统治,我不得不对你的儿子下手了。这些年来,我一心护佑着他,一方面是因为我姐姐,另一方面也为了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和扶持。可你先我而去,我留在这世上的身份便只剩下太后和母亲。从这二者中,我也只能做出今日这般抉择。

看着火苗将纸页彻底舔舐殆尽,太后拿起朱笔缓缓写道:

梁王瞻庭,素受皇恩厚赐,本期忠诚辅国,敦睦宗亲。然背德失道,暗结逆党。此逆乱之举,罔顾宗亲之义,离心离德,不得宽贷。

国法不可废,纲常不可乱。特赐汝鸩酒,以全宗室颜面。

懿旨写完,她亲自盖印,交给周行章:“去宗人府宣旨吧。”

周行章领命而去。

“等等。”太后又叫住他,“再把赵公绥叫来。”

很多事原本都是有迹可循的,譬如太后对于赵公绥的疏远。

在等他入宫的时候,太后心中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比如她与赵公绥的初见。

记忆中,他还是那个轩然清举的年轻辅臣。

彼时他不是首辅,她也不是太后。

赵公绥一身绯袍站在红墙前,对着她长揖,口称娘娘千岁。

她站在先帝身边,随先帝一道叫他免礼。

那时他们两人之间守着君臣那条线,从来未曾逾越,直至先帝晚年沉疴难起之时。

时局把他们两人一起困在这帝台危宫之间。

同患难的情谊,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但江山社稷的担子压在她肩上,她心中能留给感情的地方太少太少了。

太后用香叉拨弄着瓷瓮中的余烬,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脚步声渐渐响起,太后没有抬头:“坐吧。”

赵公绥已经很久没有得蒙太后的私下召见了,如此对坐慈宁宫,让他只觉恍如隔世。

听到?O?O?@?@的衣料摩挲声,太后终于抬起头来。

如今的赵公绥,左膀右臂日渐凋零,虽然还担着首辅的名号,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威势。

面前的赵公绥显得苍老了太多。

太后静静端详着他,倒是赵公绥神色一哂,轻轻掩面:“老朽之人,娘娘不看也罢。”

此时的太后正当盛年,就像是一朵雍容的牡丹开到最馥郁艳丽的那一刹。

“灵佑。”太后道,“哀家方才下旨,杀了祁瞻庭。”

对于这个结局,赵公绥早已预料到,并没有显得太意外:“任何不敬娘娘与陛下的人,都是自寻死路的。”

这话是虚与委蛇,也是粉饰太平。

赵公绥还在思考太后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再抬起头来,他看见美丽尊贵的太后眼里竟蓄满了泪。

他彻底愣住了。

记忆里他几乎从没有见她落过泪。

不论清议如何难听,不论牝鸡司晨的言论如何甚嚣尘上,她从始至终高昂着头颅,不向命运屈服。

这是赵公绥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第一次则是在先帝的大殓之日。

太后的神色是如此哀伤,两行泪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看着赵公绥错愕的目光,她的悲伤难以遏制。

只有太后自己明白,她是因为什么而落泪。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杀了祁瞻庭,还有一句话含在喉咙口难以道出。

下一个死在我手中的人,会不会是你?

可这句话,她不能说。

太后静静地看着赵公绥,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这一幕在赵公绥的眼中,却像是倒退了数个春秋,回到了兴平末年的暮春。

她再难过都不哭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