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子息依然刻意维持着过去的那种感觉,也像是在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赵子息读过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当中有一句叫他牢记至今。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他心里想到的人便是祁瞻徇。
若他没有去灵州,他与祁瞻徇可会如今日这般吗?
赵子息不知道,也无法回头。
他转头看着郁仪,含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年少时曾向陛下发愿,要为他做一辈子的忠臣。此志今生不改。”
郁仪见他心思透彻澄明,且怡然自洽,便不再多劝:“赵公子多保重。”
“保重。”
*
刑部尚书名叫严庆春,对郁仪还算是客气。刑部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或是打手、或是从各地擢升的知县,比起都察院的文人相轻,刑部的氛围至少没有那么紧绷。
郁仪入刑部三日,勉强混了个脸熟。
这天,郁仪正在整理昨日的口供,便听见门口有人陆陆续续在喊张大人的声音。
她循声看去,只见张濯恰从门外进来。
门外是灿烂明亮的阳光,他半身披着金光,半身沐着阴凉。
郁仪也随即起身行礼:“张大人。”
张濯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他道:“昨夜千鹰司的人去宣府查税案,抓了一个人,多盘查了一圈发现此人连路引都没有,一看就是偷跑出来的,我便将他送来刑部审一审。”
张濯的人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抬起这人的脸,郁仪猛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他是那日在晋安坊内,和王以骋一起私通北元的那个叫永年的长随。
张濯冷冷问:“你叫什么?”
那人瑟缩战栗:“李永年。”
刑部尚书严庆春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对着郁仪说:“你去审吧。”
听闻此言,众人心里都微微一惊。
立刻有人轻声道:“苏主事初来乍到,又是女子,这等生死打杀又见血的事,还是换人来做吧。”
郁仪抬起头,她看向张濯,张濯目光平静没有半分波澜,如深深的雾海似要将她吸入。
她收回目光对着严庆春道:“下官愿审。”
郁仪倏尔想到了过去的一个片段。
张濯刑杀右司谏汪又。
汪又死时,他独自坐在昏昏的灯下,一面拿帕子擦手,一面站起身来。
随即便看到了人群最后的她。
那时他们还不如今日这么熟悉,可郁仪依然记得张濯眼底的一丝慌乱与哀伤。
今日她有些懂了,他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此残忍、如此面目可憎。
郁仪站起身,立刻有左右郎官将李永年架起来拖到刑讯室。
她拿起架子上的空白宣纸,用狼毫写上日期。
“张大人可要观审吗?”她抬头看向张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如果观审,还请张大人在此处签名。”
张濯垂下眼:“户部有事,我便不看了,事后还请誊抄一份口供给我,有劳。”
郁仪说了声是。
张濯知道郁仪想要表达什么。她想让他知道,她和他可以做一样的人。
心狠又决绝。
他常常对郁仪自诩是凉薄无情之人,郁仪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里漏风的那一块,像是被她用柔和的方式轻轻占满了。
走出刑部衙门,阳光有些刺眼。
张濯没急着离去,又在院子里站了片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张濯总是会下意识将前世与今生的苏郁仪分开来看。
到了此刻,这两个苏郁仪渐渐合成了一个。
清醒理智,纯粹赤诚。
她有着敏锐又温和的灵魂,如春风化雨,泽被众生。
他也是这众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