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天颉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颉,也不是腰际只围了条旧浴巾的天颉,而是少年
的天颉,是那个矫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颉,是那个高亢动情地朗诵高尔基《海
燕》的天颉,天颉就那样舞着唱着,却被狂风漫卷的沙涛一点点埋没,埋没……
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从此也对周围的人变得乖巧了。他不再总是落寂地独往独来,他不再因同
学间用性为主题开玩笑而拉开距离,甚至不再对和女同学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热
衷于包括讨论「阶级斗争」动向在内的所有的集体活动,他甚至主动找那位团支
部书记汇报思想动态,徵述意见,……一直到那次邢台大地震他拼命抢着参加医
疗队,他把自己的辉煌推到了顶峰。
他毕业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医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顺理成
章地结婚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天颉,忘掉了和天颉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
里的躁动。
他结婚时在二十八岁,是在那场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过旧洋行的买办和他在邢台大地震时取得的政治荣誉为他嫁接出一种想
不到的结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为斗争的对象,医院里的业
务却又离不开他,他只是很积极地表示一番革命态度,却能争取到不必实际去投
入的难得的超然。
那一阵,他很累,每天都有手术,甚至一天里有几个手术。
女人所要的丈夫那样的男人。
本来,林政想,自己会这样一天天地平稳地过下去,他想,只要再有个孩子,
妻子的心必然会大半放到孩子身上,自己也就能放松一大块地应付了。
岂料,事情却急转直下。
6
一天,他值夜班,他去装了大量人体解剖标本的地下室库房去取什麽东西。
那库房外是个方厅,有一个乒乓球台,平时休息时,人们常到这里打乒乓。
那天,深秋季节,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已经携带着有些袭人的寒意。
林政裹了件医院的紫色棉睡袍,在走出楼门时,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打了
个寒噤。
他走进地下室,一眼看到,迎门的乒乓球台上,竟蜷缩着一个也只裹了件病
人穿的睡袍的男孩。
那男孩也被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
「林老师,……」那男孩怯怯地招呼他。
他认出,这是「文革」运动爆发前被分配到医院实习的一群医大学生里的一
个。因为不是在外科,所以,认识,却不熟悉。
「怎麽睡在这里?」林政问他。
他却低着头,沉闷不语。
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林政看他的脸现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苍白,身子在微微
发抖。
林政看出,在臃肿的棉睡袍包裹中的,是一具硕长优雅的男孩子的身体,他
有着一双深藏忧郁的大眼楮,而且,令林政怦然心动的,是他有着一副天颉那样
的鼻梁,……一股怜爱在林政胸膛里奔突冲撞。
「你怎麽睡在这里?多冷啊,……」
在林政的不住追问下,那实习生嗫嚅地告诉他,家里被「红卫兵」查抄了,
而且「红卫兵」把他们当成了驻扎的据点,把几十家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集
中在他家,开批斗会、游行、请罪,头一天,他也被罚,跪了一夜,好容易允许
他回医院,他不敢再回家,……林政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拥着这实习生的肩头:「到我值班室去挤一挤吧,冻病了,更不好办。」
实习生眼楮里闪动着泪光,却执意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