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闻言低下头,再次抬头时,已经换成了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他抽噎着恳求道:“我姐姐身体不好,求求你别告诉她,我真的知错了。”

本来直说陈柔怀孕,也许更容易博得警察同情,但陈康不愿意拿她的苦难当自己脱身的挡箭牌。

正因为他先前格外硬气,反衬出此刻的弱小无助,同情之外,民警更是莫名生出一种“你小子终于服软了”的快感。

思量片刻,警察决定放他一马,“行吧,反正你俩家长都认识,听说你还住在张子聪家。等他家长过来,如果愿意替你姐姐签字处理的话,你就跟他们一起走。”

陈碧云同丈夫着急忙慌赶到派出所,看到张子聪囫囵个坐在办事厅的椅子上,正在吸溜民警买给他的一盒泡面,身上衣服皱巴巴的,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地。

见到父母,张子聪眼珠乱转,一会心虚地不敢看他们,一会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若非他们言而无信,他会离家出走吗?会受不住金钱诱惑参与赌博吗……

本以为陈碧云至少会举起手掌,给他来两下,结果她只瞟了他几眼,似是确认他没受伤,便略过他,径直走向陈康,拉起他,走到警察面前,道:“警察同志,他姐不方便过来,有什么事我处理也是一样的,麻烦警察同志了。”

调解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警察本以为那个男人既然能想出用胶鞋扇人耳光这么下作的手段,必然是个不依不饶的,没准精神还有问题,否则怎么解释他打了人还有脸痛哭的诡异场景?

谁知男人非常痛快地道歉,并主动给出了一千五百元赔偿,远超在场所有人的预期。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希望你早日愿望成真。”

男人想,所有人都觉得他最后的哭泣莫名其妙,只有他自己清楚其中曲折。他哭,是因为他感到了陈康不顾一切的坚持,他一定是对某人某事有着至高无上的信仰与憧憬,才能忍受最不堪的羞辱。

恍然大悟的一瞬,他既为打人感到懊悔,又为自己感到羞愧。他也曾有过崇高的理想,却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与丧气中逐渐磨灭,选择苟且,直至沦为欺凌弱小的流氓混混,是他以前最鄙夷的那类人。

陈康未料全场最懂他的居然是这个人,离开前多看了他两秒,但也仅此而已,他不会为此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忏悔有丝毫动容。一千五和一万块没有可比性,如果可以,他宁愿拿鞋底狠狠扇回去。

一行四人打车回泽城,胖子坐副驾,陈碧云和两个男孩坐后面。

自从见到他,陈碧云一直面色凝重,十分反常,陈康似有所感,却不敢主动开口询问。

他转头望向窗外,视线却不知落向何方,五指虚虚地按在膝盖上,手心和脊背,渐渐浮起一层冷汗,心跳逐渐急促,咚,咚,咚地敲击着他的大脑,一声大过一声。

他终于从赚钱的狂热中抽身,思绪在剧烈心跳的空隙间逐渐过滤,所有繁杂的图像声音虚化成空白的背景板,一串清晰的质问缓缓浮现。

陈康,你一声不吭地跑了,有没想过,她会有多担心?担心之下,她一个七月怀胎的孕妇,会有怎样的后果?

良久,陈碧云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沉重的话语好似一阵凛冽的寒流,将他流淌着温热血液的四肢百骸瞬间冰封。

得知他不见的一天时间里,陈柔忧虑不安,理智尽失,像一只走失幼崽的母兽徒劳无功地在旷野上寻找似的,在街头乱转,她那时可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紧接着,这种崩溃与找到陈康的狂喜激烈碰撞,形成的火花在头顶炸开一片炫目的白光,她五感失灵,思维停摆,浑然不觉自己置身马路中央,也看不见右边那辆匀速驶来的轿车,更听不见路人急切的呵斥声,直到猛烈的冲击力将她甩到空中,又重重跌落。于颠倒的世界里,她感到剧痛如水波荡漾,入侵躯体的每一粒细胞,她好像从来没这么痛过。好在这种难忍的痛楚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几乎是落地的刹那,她就跌入了黑暗。

0050 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