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妈妈很可怜,倾心培养的女儿和她离心……但妈妈也早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
她选择放弃自我成长,把所有希望压在下一代身上,是一场豪赌。她是个成年人,应当知道久赌无赢家。
夏遊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妈妈,妈妈喝多了酒,和田阿姨拉着手说话,时哭时笑,把这一生的压抑都发泄出去,享受她人生中最荣耀的一刻。
一个人的高光时刻,是另一个人的至暗时刻。
多少人吞下恨意,毕业后隐入茫茫人海,过上或幸福或庸碌的生活。甚至摇身一变,站到加害者的位置上去。
但夏遊不会,她的恨意永远鲜活。
夏遊晚上起夜,一个人来到了公厕。
半夜的公厕总是黑黢黢得吓人,需要站在黑暗里,用力拍下手,昏暗的灯光才会亮起一分钟。
一进公厕左手有个洗手池,洗手池上有面镜子。夏遊每次路过这面镜子都低头快走。
半夜照镜子,会照见鬼。
恐怖故事都是这么说的。
但是有时候,看不见的鬼反而更可怕。
夏遊站在镜子前,月色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
她不是一个人。脖子上还骑了个黑影,让她整个人的身形高耸到天花板上。
黑影的双腿盘踞在夏遊脖子上,双手抚摸着她的头颅,泛着肥腻的光泽,淌着黑泥,滴答滴答落在夏遊脸上、脚边。
拍拍手,灯会亮。
黑影消失于光明。
等一会,灯会灭。
形影从来不相离。
夏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摸到了一坨冰凉潮湿的肥肉,向里面挖啊挖,直到从喉咙前面穿出来,依然挖不到本体。
哪里是黑影,哪里是本体,早已融合在了一处,分不清彼此。
脖颈被沉甸甸的重量压下去,像麦穗低下了头。颈椎发出咔滋咔滋的响动,在折断的边缘摇曳。
求生的本能迸发出来,夏遊奋力地伸直双爪,在头顶上方的空气里抓挠着,和虚空搏斗,除了另一只手背什么都没能抓伤。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的:
她一直负担着另一个人的重量,踉踉跄跄地活到了今天。
妈妈不喜欢自己两百斤的、布满皱纹、满是伤病的身体,她的灵魂早已离开了身体,任由身体无限度地肥胖、腐朽,无人维修。
她喜欢女儿一百来斤,十七八岁的鲜活肉体,希望共享女儿的肉体、共享女儿的生命、共享女儿的灵魂。
再下一步,是主宰她。
再下一步,是取代她。
最后连取代这个动作也全部忘记,她将成为“她”之本身。而女儿的意志和存在,或隐入烟尘,或被流放到不可窥探之地。
这么多年,母女两个的灵魂寄居在同一个身体里,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双方都拼尽全力,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在缠斗的过程中,灵魂早已交融成一处,难分彼此。
夏遊在子宫中与妈妈分别,又在梦境深处与妈妈相遇。
妈妈只剩下一颗头颅,虬结的脐带连着几根婴儿般的手指,浸泡在嫩红色的羊水里。
她用流泪的眼睛哀求着她,诱惑着她:不要离开妈妈,回到妈妈的怀抱里吧。
无数个梦中,夏遊见过这个场景。
年幼的夏遊问妈妈,梦见鬼了怎么办?妈妈让她不要害怕,抱住那只鬼,鬼就会变成妈妈的样子。
夏遊听到这个回答感到十分困惑,那是鬼呀,我怎么敢抱住它呢?
没关系的,抱住那只鬼,鬼就会变成妈妈的样子。
没关系的,鬼会变成妈妈。
只要抱住她。
夏遊带着室外的暑气躺回床上,从背后抱住了妈妈。她把脸贴到妈妈肉乎乎、热腾腾的后背上,感受着这具曾经带给她生命,带给她无数温暖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