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师住在牛棚里。
梁浔经常去,因为马厩就在牛棚边上,他就总能看见楚老师。
第一年的时候,楚老师是沉默寡言的。
他总是被拉出去开批斗会。
梁浔看到过一次,革委会的人给他脖子上套个大木板,上面写着“鸡奸、变态、流氓”。那人拿着大喇叭,高声询问他鸡奸了多少人,又都和谁发生过性关系。
每一次被批斗完,楚老师都带着一身烂菜叶子和臭大粪坐在稻草堆上,眼神麻木空洞,像一座雕塑。
第二年的时候,十年文革宣布结束,批斗会也不开了。
楚老师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一点神采,大概是能像人一样活着了。
梁浔每天去喂马,偶尔能和楚老师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时候,是两个同样沉默的人坐在一起发呆。
楚老师告诉他,自己被判了三年劳改,等再过一年,他就自由了。
梁浔问他,你的另一半呢,就是和你亲嘴的那个。
楚老师讳莫如深,但他眼中泛起亮色,大概是期待着能够重逢。
第三年的时候,在楚老师即将被释放的前一个月,他收到一封信。
看完信,楚老师就疯了。
他的家人来接他,楚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吵嚷着说要等人。
他的家人大概也嫌他丢人,就把他扔在这不管了。
楚老师在村里四处跑,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胡言乱语,有时掐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戏。
小孩们叫他疯子、癫子,大人们叫他兔子、二椅子。
他彻底不是楚老师了。
“那你怎么还叫他楚老师?”安年问。
“他给我讲过物理题。”
安年点点头,觉得这楚老师是个可怜人。
但这个年代就是这样,时代背景下的牺牲者又何止楚老师一个。
不知不觉,他们走得近了。
越过树影,凉凉月光下,楚老师捏着兰花指,时而拂脸拭泪,时而弯腰扭身,做得一副花旦模样。
等他唱完一曲,人也坐下来发呆。
安年和梁浔走上前。
梁浔轻拍他肩膀,“楚老师。”
“别打我!我不是变态!”楚老师仿佛受惊了一样,一个激灵弹起来,嘴里胡乱喊着。
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从乱糟糟的长发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楚老师,我是梁浔。”
楚老师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他不记得梁浔了,但却记得眼前这个少年总给他送吃的。
于是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梁浔,歪着头左看右看,看他有没有拿吃的来。
安年把剩下的一点炸黄豆和瓜子给了他。
楚老师猛地抢过去,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连瓜子都生嚼了,来不及吐皮。
安年怕他划伤了嗓子,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那盒本来给梁浔带的牛奶。
楚老师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好像是饿得好几天没吃饭。
安年捡起牛奶盒收好,“没人给他饭吃吗?”
梁浔摇头,楚老师的户籍不在村里,没有他的口粮。
村里也有好心人,偶尔给楚老师半个红薯一个土豆。再就是梁浔隔几天会过来看看,给他带一口饭吃。
楚老师就这么在村子里流浪,东家一口西家一口,饿得狠了也啃草根吃土。
安年叹了口气,心里产生无力的感觉。
楚老师倒是比他洒脱多了,吃饱喝足,又开始唱起来。
于是二人便转身离开。
婉转凄凉的唱腔从身后响起,哀伤的嗓音在夜色中回荡,没有听众,只有一轮圆月悲悯地俯瞰。
“悲切切抬泪眼把天来问,为什么不成全相爱朱陈?我与兄虽不能心遂愿称,拜求你帮世间多情儿女尽结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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