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过,快得抓不住。然后,他用那平稳的、没有起伏的语调回答:「……小哲。」声音有些干涩,「他们……以前这样叫我。」提及「他们」时,语气依旧平淡,但捧着杯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小哲。」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刻听起来轻飘飘的,却承载着难以想象的沉重。

他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安静地看向我:「妳呢?」

「沈韵。」我说,「神韵的韵。」

他微微歪了下头,小小的动作带着一丝不合年龄的审视感,象是在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的含义。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试探性的紧绷:「那我可以叫妳……沈姐吗?」

不是阿姨,不是姐姐。是「沈姐」。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刻意划出的距离感,却又隐含着一丝寻求锚点的意味。

我看着他。那张洗干净后更显苍白精致的小脸,在灯光下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他眼中那点几乎看不见的、隐藏得很好的紧绷和试探,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内心厚厚的麻木冰层。

一股陌生的酸涩感涌上喉咙。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当然可以。」

夜深了。城市的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我把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大床让给他。自己则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被褥。

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朦胧的灰暗。我躺在地铺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父母的音容笑貌、刺耳的剎车声、葬礼上空洞的哀乐……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涌、撕扯。

就在我以为身旁的呼吸声已经趋于平稳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黑暗中,一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我的地铺边缘。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像一个凝固在黑暗中的剪影,等待着什么。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固执地、带着无形重量地落在我的方向。

「怎么了?」我低声问,撑起半个身子。

他站在阴影里,沉默着。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压抑的、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细微的颤抖。他似乎在挣扎,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才用一种近乎气音、轻得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声音说:「……可以……躺妳旁边吗?」

不是请求。更象是一种带着恐惧的、必须达成的宣告。平静的伪装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深藏的脆弱。

「害怕?」我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黑暗中,他向前挪了很小很小的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他依旧沉默着,但那沉默本身,和他细微颤抖的呼吸,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一种对黑暗与孤独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身体,掀开被子的一角:「进来吧。」

他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极快地滑进了被窝。动作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躺在我身边,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刻意与我保持着几公分的距离,彷彿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他的背脊绷得笔直,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上方无尽的黑暗,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浅,彷彿害怕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惊醒蛰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者……坠回那个他曾逃离的、真实的地狱。

我拉过被子,轻轻盖住他冰凉瘦小的身体。当被角触碰到他时,他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更加僵硬了。

「睡吧,小哲。」我在黑暗中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里……很安全。」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

他没有回应。身体依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但过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那过于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极其轻微地松懈了那么一丝丝。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他刻意压抑的呼吸声,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得绵长而均匀。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