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郎讪笑着把崔明昱挤到一旁,换做他来:“小梨来,该换药啦。”

小梨一听,毫不犹豫跑来搭上李九郎的手。李九郎转过脸,直冲崔明昱扬眉毛:都说几百遍了,收一收你的棺材脸。

崔明昱落回的手,背在身后,挲了挲指尖,脸上仍摆出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

朱颜装药的包袱被收缴了,袁寺正去取来时,顺带拿来一盏烛台。

元幼荧没有让袁寺正进门,她接过烛台,借灯笼里的火点亮,道:“朱颜,你勿再隐瞒了,我们是真心想帮助你,”她稍微顿了顿,“还有帮助你的友人。”

朱颜讷讷地点头,但她没有起身,她像木头傀儡似的,用膝盖跪行至矮桌前。

那张矮木桌,老旧发黑,上面沟沟壑壑,如同朱颜的脸,也有许多“补丁”。它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满身伤痕,令它失去本来面目,像一具尸体躺在干草堆里,散发复杂臭味。

烛光昏黄,照亮朱颜打满“补丁”的脸,她跪在木桌前,垂着头,犹如一名虔诚的信徒,看上去悲伤万状,像随时会哭出来,然而她没有。

慢慢地,她伸出干枯如柴的手,从发黏的桌面,颤颤地摸向纸笔,露出浅浅的欣慰的笑容,仿佛终于握到了久违老友的手,满怀不舍,又不得不舍,终于忍不住无声地叹息。

若非已知她正值二十五六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恍惚间以为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将书写她的临终遗言。

终于,她落下了笔。

她的友人,那名疯妇,就是肚皮像干瘪的口袋似的,挂在大腿上的那名疯妇,原本不是那样的。

朱颜笔下,那名疯妇名叫阿眉,具体是哪个眉字,阿眉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奶奶一直“阿眉、阿眉”的这么唤,于是朱颜给她想了一个字,叫阿眉。

阿眉芳龄几何,籍贯何地,家中几口……全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个奶奶,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眉在羊蹄子生活多少年了,也记不得了,阿眉只记得她刚到羊蹄山子的时候,与小梨差不多的年纪,个子比小梨高一些。

不过阿眉是个袖珍姑娘,她永远也长不高。她的人生与她的身高一样,永远停留在进入羊蹄子山的那一年。

阿眉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好像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那天钻心刺骨地冷,她与奶奶躲在城外的土地庙里,冻得上牙直打下牙。

土地庙十分的破旧,外面哗哗啦啦下大雨,里面淅淅沥沥滴小雨。

到处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只有窄窄的墙角没有漏雨,她与奶奶堪堪依偎在那处墙角。

她背靠在奶奶怀里,聆听奶奶虚弱的呼吸声,很担心听见某一次呼出来,就再听不见吸进去。

奶奶好像生病了,阿眉也好像生病了,直感到头很重,喉咙很痛。不过生病哪有饥饿难捱呀,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快要喘不过气了,喉咙里卡了很久的痰,也没有丝毫的力气咳出来。

这时候,忽然一名很高很壮的男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如同一堵肉山一样矗立在她们跟前。

那男人太高了,阿眉抬起头,勉强只能看见那男人的肚子,像一口铁锅倒扣着,凸得鼓出来,把蓑衣顶开两旁。

那男人就是郝樵夫。

郝樵夫扔下三枚铜钱,两个包子。铜钱砸在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来时,有一枚砸在阿眉的脸上。雪白的包子直接扔在地上,溅起黑乎乎的积水,溅得阿眉满脸都是。

如钟声般浑厚的声音自头顶施舍而来:“她以后给大户做婢女,吃饱穿暖不用愁,长大了能嫁好人家,比跟你饿死强吧。”

奶奶便吹灯拔蜡地松开了手。

阿眉记得每次回头看去,奶奶都始终伸着手,望着她。仿佛在唤她回去,也仿佛在送她离开。

奶奶的脸,像风干了很久很久的干瘪缩皱的抹布,花白的头发是抹布上的灰霉,年迈浑浊的眼睛,夹在皱纹之间,睁也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