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指尖在账册某处点了点,

“账上记的是三两银子一天,可我记得前儿听西市泥瓦行的老把头说过,这个时节熟练工顶天也就二两半。这里头,怕是有半两银子的水分。”

徐崇一听“银子”、“水分”,立刻来了精神,刚才的愁绪暂时抛到脑后。

他伸长脖子,试图看清女儿手里的账册:

“多少?半两?岂有此理!这帮刁奴!当我徐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当老子这个太医令是开善堂的?如……咳!二郎!明天就让王墩把那工头给我叫来!老子亲自跟他算账!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望闻问切’‘望’他脸色发虚,‘闻’他满嘴胡柴,‘问’他银子去向,‘切’他心虚脉象!”

他越说越激动,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汤碗里的鸡汤都晃了几晃。

徐矩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放下筷子,声音沉稳:

“父亲息怒。王管家新接手,难免有疏漏。明日我让府里懂行的管事再去核实一下工价便是。些许小事,不必动气。”

他转向徐如,眼神带着赞许,“二……弟心细如发,掌家有方,很好。”

徐如被哥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合上账册,却没有立刻收起。

她看着父亲余怒未消又强自按捺的脸,再看看哥哥沉稳中带着深意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烛光跳跃,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映出两点小小的火苗。

“爹,哥,”她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却异常清晰,“账目的事,我会盯紧。只是……眼瞅着,快六月初七了。”

“哐当!”

徐崇刚端起来准备喝口汤压惊的碗,手一抖,直接磕在了碟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几滴滚烫的鸡汤溅出来,烫得他“嘶”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擦。

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慌:

“什……什么六月初七?啊?你说什么?哦!六月初七啊!是……是快到太常寺年中核验的日子了是吧?哎呀,忙,忙得很!”

他语无伦次,顾左右而言他,抓起旁边的布巾胡乱擦着溅湿的袍袖,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污渍。

徐矩的反应截然不同。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他直视着徐如,目光深邃,缓缓开口:“是啊,六月初七,你的生辰。”

他直接点破,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徐崇擦袖子的动作僵住了,布巾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徐如迎上哥哥的目光,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恐慌,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

“嗯。我的生辰。那个……算命大师说,过了六月初七,就不用再当儿子养的日子。”

“咳!咳咳咳……”徐崇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指着徐如,又急又气,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徐矩适时地递过去一杯水,徐崇接过来猛灌几口,才算缓过气,拍着胸口,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你……你这孩子!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那老和尚……谁知道他圆寂了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不作数了怎么办?啊?咱们家……”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只是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隔墙有耳。

徐矩抬手,示意父亲稍安勿躁。

他看向徐如,眼神锐利:“你想怎么做?”

徐如挺直了背脊,烛光勾勒出她穿着男装却依旧纤细的轮廓。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粗糙的封面,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爹,哥,陛下……不是已经给了我那份身籍吗?”

她指的是那份皇帝早已准备好、盖着京兆府大印和内务府朱砂的,证明“徐如”是女子的合法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