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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在凌晨四点是很难保持清醒的。
梁邮村口,成禾真头耷拉着,眼睛眯缝,困得七荤八素,任由大伙儿摆弄。
她身上是条去年赶大集买来的玫红色碎花裙,宽肩带宽裙摆,肩带可以系成蝴蝶结,脚下蹬了双亮红色精品流苏凉鞋。
现在彭城还冷,表姨给她添了双袜子。
此时尚是早春,不管鸡叫几遍,也没法把天喊亮。昨天半夜又下起蒙蒙雨,雨丝如银线,连着远处尖山也晨雾缭绕。绿瞧不见,黛色山脊与天际接壤,只余一片灰。
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叮嘱声倒是亮堂。
在梁邮村,兰琼梅是有点儿分量的老太太。她精神头足,人热心,屋头常年热闹,连妹妹的外孙女也从大西北接回来养。
成禾真不算太省心。说起来成绩很好,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五年来,将她从村头追到村尾的人数逐渐增多,她越跑越快,跑着跑着,踩着麦茬地,也就这么长大了。从一米三五长到了惊艳的一米五三。
她脸也瘦,长了张立体的脸,小窄双,眉骨略凸出,平颧骨,脸上皮肉很薄,眼下略微一点凹陷,黑溜溜的眼珠,看人时总有几分漠然。
刚开始大家说这种长相福薄,后来又改口,讲她命好。
十三年来,成禾真搬过两次家。
第一次从陇城搬到彭城,西北旱地挪到苏北平原。第二次更是天方夜谭:兰家被人找上门,点名要找兰琼华59 年前在同一个战场上,兰救过对方的命。据说老人念叨了大半辈子,去年才在失而复得的老照片中发现线索。
找到后,才得知兰琼华两年前已离世。几乎接近,这种事尤其令人痛心。
这份遗憾,回馈到了成禾真的头上。
去城里。
成禾真对这事的概念,其实很模糊。
目的地离这里不远,五六百公里,繁华大都市,她也去过一次。东方明珠么,高。黄浦江么,黄。都看了。能有什么区别?
“行了,都别吵嘞!妮儿,去那儿别慌,记着讲礼貌,甭学老菜头那套!进屋猫腰脱鞋,见人叫人,把东西拿好给人家爷爷,听见了?”
兰琼梅捏着她耳朵,迫使她清醒。
“哎哟,俺耳朵。”
成禾真摸上火辣辣的耳廓,把肩上背的包拍了拍:“放心吧,我记得。”
她又顺手捏了下单独成行的小透明塑料袋,麻辣羊蹄温温热热的。
很安心。
“呵,别乐极生悲,到时候过两天叫人退货了。”
说风凉话的是等着载她的‘司机’。村主任的亲戚唐运亨。他儿子跟成禾真一个班,万年老二,每次都叫成禾真这种人压半头。他具有前瞻性眼光,便鼓励自己儿子,女生没后劲,等到了初三、高一你且看吧。
现在她竟走了这等狗屎运。唐运亨这半个月来精神动荡,半夜都能惊醒。苦思冥想后,还找村里算命的咨询过。
“老唐,钱不想要就还回来呗。要不是我们家的在修,就这段路才多远,要你的破电动?公交站那点距离,我们走也走过去了。”
表姨双手环胸,她个子高,大波浪随着冷哼在肩上一抖,很有气势。她给了五十,远远超出这段路的价值,有底气讲话。
要把成禾真送到镇上,再坐车去市里。她们给对方报的接人地址是表姨市里的房。
看着多此一举,但兰琼梅有自己的考量。
唐运亨不耐地挥臂:“行行,赶紧走了!”
很快,成禾真爬上敞篷三蹦子,把表姨夫给的宽檐帽戴好,对着送别她的人自信挥手:有眼睛红彤彤的跟班儿云岷,不太对付的同学沈艳秋,还有林誉杰,她同村的体育老师兼教练。
最后,她俯身跟兰琼梅紧紧拥抱,絮絮叨叨:“姥我过段时间就回来,打电话的话……你记得要接我电话哦。”
“行了,你好好学习,千万别给人家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