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也是年少成名,原本是裴家最有希望高升的人,一朝陨落……”吴致恒躬身,延请奉冰往外走,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他连尸首都不得运回,主母受不了打击,不久也病逝。只留郎主一个,才五岁,独自对着这块牌匾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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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裴氏自本朝立国便有从龙之功,到今已是百年望族,人才断断续续,尊严倒始终很足。
裴将军是裴家这一代特起之秀,而立之年已领左骁卫,裴家上下都仰赖他的仕途。他在出征之前,还回家与妻子说,皇帝亲口应允了,只要这次凯旋,便让他统领北衙六卫,那是天子的亲兵。
然而高丽的战事旷日持久,这一去近两年,小小的裴耽都从三岁长到了五岁。前线偶尔有军报传来,说的多是督军的皇太子奉宸的事,裴耽与母亲只能从字缝里寻找裴将军的消息。
裴耽五岁那年的七月,太子班师。打下高丽的两座城,得了朝贡的许诺,也带回了十万将士的棺椁。
裴将军没有棺椁,因为他死后据说还遭乱兵践踏,尸首不全,太子不忍心带他回来。
圣旨送到了太原,裴氏一族所有人跪在府衙前接旨,裴夫人带着五岁幼子跪在最前。圣旨面前的夫人端庄体面,但回去便大病了,初时还络绎有人来探望,后来连探望的人也不见,只有夫人的两名陪嫁婢女,与吴致恒带着的小郎主,日夜在夫人病床前照料。
一个月后,夫人也撒手人寰。
这一个月里,吴致恒未见裴耽哭泣。小孩子像是傻了,他原本是父母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月连衣衫脏了都不晓得换,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还要往夫人床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解开的九连环献给夫人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去摸他的头,似乎想为他将头发理顺,但终究没有力气。
小郎主大约很意外,在过去他解开了九连环,夫人总会抱着他亲他,不断地夸赞他,还给他做好吃的。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他把西席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搬到夫人卧房里来,每日踩着小跷凳,努力将新练的习字一张张都铺开在夫人床头,可那时候夫人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郎主噔噔噔地跑来问吴致恒:阿家看不见吗?我那么多的字,她都看不见吗?
吴致恒没有回答他,那时候他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小郎主虽小,但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他眨了眨眼,轻轻地又问:那她能听见吗?
这回他不再等吴致恒的回答,自己去夫人床头背书。他原本在学最简单的《论语》《孝经》,但背了几篇后,发现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他猜想夫人不喜欢,于是缠着西席先生要学夫人喜欢的东西。西席先生想了半天,说诗三百思无邪,也许夫人喜欢听《诗》。小郎主便径自去学《诗》,从头背起,刚背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人却笑起来。
吴致恒觉得,夫人一定是在笑话他,五岁小儿,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但小郎主却高兴极了,他认定夫人爱听这个。
于是捧着书一直背了下去,可是连《周南》都未及背完,这一个月已经到了尽头。
裴夫人死时,吴致恒在她的床前。夫人的脸刚洗过,长发披散肩头,双目凸出地瞪着他,嘴里嗬嗬有声,全是不成调的气流。吴致恒俯下身去努力地听,只听见裴夫人说:“太子……太子害他!”
最后音调陡然高亢,一个「他」字断在九月初凉的空气里。吴致恒甫听见这一重大秘密,吓得连连后退,惶惶然四顾,却看见裴耽趴在窗边。
孩子的背后苍穹高远,一阵风忽然刮过,庭中的老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又掉入他那鸟窝般的头发里。他两手吃力地撑着窗台,露出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瞳朝下盯着母亲。
他一定听见了。
他都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知道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却突然背诵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