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一定希望这篇诔文能用到更直接的、跟自己生命有关的细节,所以“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有将诔文拉回现实的作用。她认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的乐园,为什么不把它直接变成文学?所谓的典雅应该是在自己的生命现实里完成的,而不是把古人的典故拿来套用。我想黛玉的指正也让宝玉恍然大悟。可就在这十六个字改来改去的过程中,晴雯便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黛玉,后来就变成“小姐多情,丫环薄命”,成了黛玉哀悼晴雯的诗,宝玉已经被抽离出来,变成了第三者来观察这个青春王国,看到了所有生命之间的牵连和依赖。
莫扎特在知道自己病重不治之后,曾用他最后的生命写了一首挽歌,那是他最伟大的作品,就叫《安魂曲》。每一个创作者最后都会为自己唱一次挽歌,那是对所有将要逝去的生命的哀悼。明末文人很流行自书墓志铭,像很有名的徐渭他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有些人觉得这不是神经病吗,活得好好的,干吗要先写墓志铭?其实是因为他们很怕别人来写的时候作假,所以宁可活着时先为自己写好真性情的墓志铭,我想这里面很明显有种与世俗的对抗。今天所有的丧礼上,挽歌跟悼词都太空洞了,一种与生命这么贴近的文学,当然应该更具体生动。我觉得曹雪芹在这里触碰到了中国文化里最本质的东西,觉得应该对这种已经虚假化的文学世界有很真实的个人反省。晚明的墓志铭,有点像西方启蒙运动中的《忏悔录》,《忏悔录》是对自己一生的反省,是文学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一个社会一旦有了这样的运动,人性的觉醒就变得非常强。可惜从晚明的自书墓志铭一直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没能酿成一个巨大的社会运动。
作者利用宝玉跟黛玉的对话,在“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的过程中,最后变成“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到这里,心里吓了一大跳,因为她发现这些诗已经变成了她命运的符咒。哀惋的不再是晴雯,而是她自己了。因为“茜纱窗”恰好是黛玉的窗户,“我”当然是宝玉。原来讲的是“公子多情”,多情却很可能无缘,这是青春的最大哀惋。可是青春王国里相信的完美,宁可是多情而无缘。《红楼梦》所关注的并不是缘分的长短,而是情的深重。所以从“公子多情”改成“我本无缘”,是宝玉自己的领悟。他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这么深的情分,可在现世里却毫无缘分。
作者很细心地在讲青春的执著绝对不在乎时间的长短,而在乎自我燃烧得是不是足够炽热。从“公子多情”到“我本无缘”,一直到“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卿”字是古代夫妻之间的爱称。江南花神庙的对联中就用到这个字,上联是:“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下联:“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很有缠绵与委婉的江南意味。记得当年读林觉民的《与妻书》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说:“意映卿卿如晤。”“卿卿”是很私密的称呼,作为一个悲壮的革命烈士,在对妻子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林觉民温柔的一面跃然纸上。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才说不出想不出罢了。就只一件:既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一二百句‘不敢当’。”宝玉说这个“茜纱窗下”改得极好,可茜纱窗是你的窗户,晴雯是我的丫头,这样改不妥。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析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呢。”黛玉引用了《论语》里子路的话:“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是明显地在暗示生命根本就是一个共同体,本来宝玉对晴雯的哀悼是一个私密的情感,可这一改,这个情感就不再是一对一的情感了,而变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单纯情感。所以黛玉说我的窗就是你的窗,何必如此生疏。大家都知道有个词叫“同窗”,是指在一个窗户底下读过书的。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